百里羿忙走到門口,打開門,正見陌影俯首行禮,她始終低垂眼簾,看著地面……
自從那日他一吻,她便刻意躲避,身邊也總跟著人。
嚴懷景不斷地給他繁重的任務,害他忙得不得喘息,連與她說句話的機會都沒有洽。
他張口欲言,卻并不想為那日的事道歉。
嗅到她一身的煙火氣和雞湯味兒,心里卻愈加愴痛。
從前,他不曾想與她做夫妻,現在,期望能品嘗她親手燉的湯,卻成了奢望。
注意到她手在抖,他視線乍然冷厲三分,始終盯著她清白的臉兒,不放過上面絲毫波動。
縱然她心跳脈搏都異常平靜,俏顏波瀾無驚,他還是篤定,她在擔心百里玹夜,她越是拼力偽裝,他心里那股妒恨,便愈加克制不住……
嚴懷景眼神復雜地瞧著僵持不動的兩人,冷聲道,“四殿下,讓陌影進來。鈐”
“是。”百里羿側身,讓開路。
陌影深吸一口氣,壓抑著心底的種種猜測與擔憂,不動聲色地端著托盤進來,“父王,女兒燉了雞湯。”
“正好,大家一整天沒顧得上吃飯,先喝了暖胃。”
“膳房的飯菜都備好了,我讓他們多加了菜,各位將軍稍后就可以去用膳。”
說話間,她發雞湯給眾人,一個蓋著蓋子的湯盅,也遞到了百里羿手上。
眾人不約而同,眼神異樣地看他。
百里羿凝眉,打開蓋子,卻發現是加熱過的豬血,而非雞湯。
心里那股酸冷的醋意,莫名地平息下去,他看了眼那忙碌的倩影,端起湯盅便喝下。
百里蘊見他痛快地一飲而盡,忍不住道,“四弟,你是吸血鬼,不能喝雞湯吧?聽說吸血鬼吃人類的食物會腹瀉。”
“我喝的不是雞湯。”說著,他把湯盅放在陌影端著的托盤上,低聲道,“多謝。”
“四殿下不必客氣,白日出門,對吸血鬼來說,比尋常人更痛苦,殿下早點回去歇息吧!”
嚴懷景看了眼陌影,又對百里羿道,“四皇子,皇上始終不放心你的身體,明日出行,還是讓黎惑相隨左右。”
“是。”
其他人也相繼退下,因大戰在即,大家沒了平日的輕松,走出去的腳步都沉重地帶了聲響。
陌影看了眼桌上的地圖,見父親坐在高背椅上閉目養神,忙端來熱水,伺候他擦臉泡腳,又張羅了飯菜。
嚴懷景知道她在擔心百里玹夜,不吭聲,只是不想惹他心煩。
他兩只腳浸在熱水里,滿身的疲乏的消解了大半,飯菜吃完,胃里心里,卻愈加煎熬。
繞云山那邊的境況,讓他憂心如焚,如此躺下卻睡不著。
“影兒……”
“哎!”
陌影見他在翹首桌案前坐下,她忙上前,恭順俯首。
嚴懷景隨手一揮,在大帳外布了結界,才開口,“為父在繞云山里探查時,收到一封密報,是其他人都不知曉的。”
陌影心中忐忑,不敢多言,腦子里,一根弦緊繃起來。
“七皇子一戰損失了一萬人,二皇子受傷,慕容珝、六皇子,還有那位莫清歌,都被俘。”
她逼迫自己不要去想象那些血腥殺戮的畫面,手腳卻陣陣虛軟。
莫清歌竟也被俘?!
沈芊芊卻又是攀親家,又是讓她去談判解決戰事……原來,她壓根兒不知內情?
陌影最擔心的,還是百里玹夜。
那男人傲骨錚錚,就這樣慘敗,失了兄弟,失了將士,卻還在堅持孤軍奮戰……
“父王,七殿下可有受傷?”
“他沒事,恐怕計策被出賣,兄弟被抓,心里重創。一支軍隊,大敵當前,最忌諱的便是統帥先失了銳氣。”
嚴懷景喝了一口茶,凝眉沉吟長嘆,沉痛不已。
“以三萬,對抗三十萬,燒糧草,炸雪山,沉夜突襲,他籌謀完好,計策也絕妙,卻到底年輕,疏于防備。他準備萬全,卻備不住二皇子在背后捅一刀。”
“父王,他是想盡快除掉安世徊,避免父王在戰亂中受傷。”
嚴懷景點頭。
百里玹夜如何想的,他一清二楚,只可惜……
“二皇子做得滴水不漏,七皇子這善心,在四皇子、大皇子和眾將眼里,便是急功近利,貪功求勝,獨斷專行,罔顧將士性命。一本秘折遞上去,皇上便會判他個不聽帥令,擅自出戰之罪,那是要殺頭的。”
陌影已經發不出聲音,啞聲點頭,卻六神無主。
軍令如山,從前只在電影里才存在的四個字,此刻卻讓她毛骨悚然,驚駭恐懼。
“皇上就算要怪罪,也該有憑有據才是,父王可派人詳查過?”
“就在前晚,他和二皇子一人帶了一萬人左右突襲,他那一隊,倒是大獲全勝,殺了安世徊近十萬人。
二皇子那一隊,有慕容珝,六皇子和莫清歌相助,竟莫名其妙地,說死就都死了。
那都是為父親手培養的,個個驍勇善戰,以一敵百……一萬人吶,死尸摞起來,堆成一座大山。”
嚴懷景啞聲說著,抓起桌上的茶盅便摔在地上。
“為父從十五歲跟著你祖父上戰場,帶過百萬雄師,這些年加起來,也不曾死傷過這么多人。這筆血債,為父得讓鳳想容償還!”
陌影不敢想象父親的心痛,那一萬人背后便是一萬個家,相當于三座小鎮。
在夜里,三座鎮子,一片燈火,能映透半邊天。
萬骨成灰,那燈就全滅了。
她忙跪下來,“父王,七殿下手上就剩的兩萬人,我們得盡快過去……”
“遠水救不了近火,我們繞山過去,最快也需得五六日,那烏羌小世子,就算找到了,烏羌人也不一定相助。”
陌影心急如焚,也知父王比自己更焦急,不敢再吭聲。
嚴懷景拍了拍她的肩,“為父早就派人在繞云山里,給七皇子準備了糧草,足夠他再堅持一個月的,就算四皇子在路上故意延誤,為父需五六日便能帶大軍趕過去。七皇子打前鋒,要拼在前面的,眼下最重要的,是穩住他的心神,切忌站前暴怒急躁。”
陌影默然聆聽,恍惚想起自己變身成吸血鬼之后,憑牽引,聽到的聲音……那會兒父王正派兵給百里玹夜送糧草,說要存放在繞云山的一處山洞里。
“那存糧草的山洞隱秘不好找,你帶任然任離先行,把糧草所在告訴七皇子,然后,讓任然和任離助他一臂之力,莫再與安氏兵馬正面交戰,把他們帶進繞云山,分散消滅,到時候為父在南北都布下兵力,讓安世徊出逃無路。你手無縛雞之力,盯在二皇子身邊,沒有人會起疑。記得隨身帶著毒藥,務必把那暗人抓到。”
“父王……”陌影不敢相信,父親竟這樣給了自己一道軍令。“父王,女兒過去,您放心?”
嚴懷景疼惜地摸了摸她的頭,“不放心又能怎樣?那人為你拼命,我們也當禮尚往來,為父不喜歡虧欠別人的。再說,他最需要的人是你。”
陌影眼淚落下來,迅速抹掉,抿唇點頭。
“鳳想容安排這一仗,表面是要讓安世徊奪取靖周,卻尋了七八位世外高手藏在安世徊身邊,為的便是就近奪取七皇子手上的翼龍神劍。那把劍,除了七皇子,還有你能拔出,七皇子若一旦暴露那一點,諸國必然群起攻之,于我靖周也不利,所以,為父派你過去,亦是讓你在迫不得已時,幫他反擊安世徊。”
“是。”
“父王,安凝在我們手上,要不要我帶上安凝?”
“安世徊非疼愛女兒的人,否則,他也不會把三個女兒嫁入天狼皇宮為妃,又舍棄安凝交換安氏的富貴榮華和幾十萬大軍。所以,那些威脅人的手段,還是省了。只要你揮劍一直往前刺,那把神劍,必然幫你達到目的。”
陌影放松下來,仰望著父親慈祥英俊的面容,忽然覺得他不再像狐貍。
她心血來潮,忍不住道,“父王不臨時教女兒幾招?”
嚴懷景俯視女兒靈幻含笑的鳳眸,視線僵得定住,眼眶不自然地灼紅。
“父王?”陌影不禁懷疑自己說錯話。
“女兒,你不適合練武功,一旦有了內力運轉,體內的劇毒加劇,便會使得筋脈俱斷。”
“哦。”陌影還是笑了笑,不愿看到父親的痛苦,忙安慰地握住他的手,“女兒憑蠻力也能打贏。任然和任離都不是女兒的對手呢!”
嚴懷景忍不住笑,卻笑得落下淚來。
沒有人知道,他多么想徹底毀滅血魔皇族,可,一旦殺了鳳隱,血族人失去了引以為傲的精純之血的牽制與管束,必然群起奪權,肆無忌憚,天下也將大亂。
他不敢想象,千萬只吸血鬼撲進靖周的情形……
陌影從父親的書房出來,穿過前廊,就見任然和任離正在廊下踱著步子。
“怎不去房里等我?在外面站著做什么?”
任離搖頭,笑而不答。
任然無奈地斜睨了眼房門,眼底難掩嫌惡,“那房間,已經稱不得你的了。”
陌影狐疑,剛要推門,就聽到里面傳來沈芊芊的聲音。
“這不行,換……換……換……就不能拿點像樣的么?這么一大箱珠寶,顯得我像財大氣粗的暴發戶,我是要送給未來親家母,太寒磣,怎送的出手?再說,她是郡主,還缺珠寶?”
丫鬟低聲道,“夫人,這已經是最好的了。”
“我那七彩鳳羽的步搖簪呢?哪一件最好看,她一定喜歡!”
“夫人,那一件沒帶著。”
“怎會沒帶?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陌影嘆了口氣,轉身叮囑任然和任離,“去收拾東西,一會兒啟程。”
任然疑惑,“大半夜的,要去哪兒?”
“繞云山北邊。”
陌影說完,推門進入房內,不禁懷疑自己開錯了門。
兩個時辰前,這里還堆著藥草和防毒面罩呢,此刻卻煥然一新。
屏風換了位置擺放,左右兩邊,隔成了大小均勻地兩間寢室,一模一樣的雕花大床,紗簾如夢,房頂罩了綴著小夜明珠的錦緞,地上鋪了宏大的一整張牡丹地毯。
原本的青磚大瓦房,宮殿般奢華。
陌影如墜云霧,想找自己的小衣柜,卻沒有找到。
沈芊芊從椅子上起身,上前來挽住陌影的手臂,“陌影,你不介意我和你同宿一間房吧?”
“當然不介意,不過,我的衣柜呢?”
沈芊芊克制著,才沒有表露對那衣柜的嫌棄。那掉漆破皮的衣柜,都被蟲蛀了,那些衣服不是灰色,就是黑色,哪里像女子的衣服?!
“那東西連同里面的衣服……都拿去給下人用了,我給你準備了更好的。”
沈芊芊把她拉到寬大的紫檀木衣柜前,親手把柜門打開。
“看,雪貂披風,狐皮披風,蛟綃紗袍,江南最好的云錦袍,而且,每一套上,都繡了郡主最喜歡的梅花。”
沈芊芊忽然想到什么,快樂地走到靠窗的柜子前,打開來,端出里面的東西。
“瞧瞧,我還準備了你最愛吃的蛋糕。”
陌影抵觸凝眉,著實沒想到,自己的這點喜好也被她打探干凈。
“對了,還有,你過來看……”
陌影又被她拉到桌旁,顯然,她那些自己親手研制的胭脂水粉都被丟了,眼前是一大堆金盒子的東西,閃亮耀眼,打開來,都是西域胭脂,東海螺子黛,江南的百花蜜粉,南海的珍珠香膏……
另有幾個錦盒打開來,珠寶首飾冒著尖。
沈芊芊隨手拿起一串珍珠項鏈,就給她在脖子上比,“瞧瞧,珍珠配美人,溫潤又美麗。”
陌影氣結失笑,這女人,可真是有備而來。
可她之前那些衣袍,都是父王為她行軍方便準備的,收繡束腰,走路也方便。
“我那些靴子,你不會也給我扔了吧?”
“都舊了,還有一雙邊沿都破了皮,我給你換了最好的手工繡鞋。”
現在可好,這女人是要逼著她穿蛟綃紗袍和繡鞋去繞云山那邊?!
這女人倒真是誠心實意來求婚,若她知道莫清歌已經被安世徊抓了,莫說笑,怕是欲哭也無淚。
礙于她有孕在身,陌影沒有如實相告,只默然祈禱,莫清歌還能活著回來見妻女。
她把沈芊芊拉到床沿,扶著她坐下來,命一旁的兩個丫鬟,“去給你家主子打水來伺候她洗漱就寢。”
丫鬟忙應聲出去。
沈芊芊受寵若驚,反握住陌影的手,“我就知道,你不是看上去那么冷。”
“這些東西我都收了,你不必再忙著張羅其他的,現在外面不太平,你且在這里養胎。我去附近的鎮子上采買藥草,過幾日就回來。你別到處溜達,且顧著孩子。”
“好。”沈芊芊點頭如搗蒜,得她一番話,似收了一大箱聘禮,喜不自勝。
見陌影這就從衣柜里選了披風和錦袍麻利地裹在包袱里,又從拿藥箱把一堆瓶瓶罐罐都擱在一個大布袋里,不禁疑惑。
“……這就啟程?”
“是。”
沈芊芊忙起身,把桌上的胭脂水粉都收在帕子里一包,給她塞在盛放袍子的包袱里,忍不住嗔怒地嘆了口氣。
“這閨床,我準備了一整天呢!被褥都是蠶絲的,你看這圖案,紫繡牡丹,瑩光如琉璃,七皇子定來入夢,你不睡一下?”
“我回來再睡。軍隊急需的,耽擱不得。”
陌影把鞋襪單獨收在一個包袱里,然后大包小包地背上身。
沈芊芊攔不住她,忙又幫她準備一大包糕點。
“你把這些帶上吧,路上餓了吃,這四周沒有個村落,也沒有賣吃食的。”
“嗯,好。”陌影走出去兩步,又忍不住回來,給她一個擁抱,“芊芊,好好養胎,好好保重自己,沒事兒和丫鬟多聊天,給孩子讀讀詩詞,講講故事,做好胎教。”
丫鬟端著水盆進來,沈芊芊還有些恍惚。
丫鬟見她唇角掛著傻笑,忙把水盆擱下,擔心地瞧著主子。
主子不由分說,霸占了郡主的房間,還招呼也沒打,就把郡主的衣服鞋子都丟了,郡主少不得要生氣的,看得出,那些東西比錦衣華服更合用。
“主子……郡主她……她是不是又生氣了?”
沈芊芊隨手抓住丫鬟的手,激動地恍惚笑道,“她剛才抱了我!婚事有希望!”
“呃?”
“她身上可真香,我差點繃不住,獠牙都出來了。”
沈芊芊疏解一口悶氣,無視丫鬟的愕然,這便坐到梳妝臺前。
“快過來,給我卸妝,我要去夢里,把這好消息告訴清歌。”
丫鬟忙上前來服侍,結果,沈芊芊這一晚沉在夢里抱著女兒翹首等了一整晚,莫清歌也未能出現。
寒月無垠,城樓上燈火通明,士兵們嚴謹巡邏,片刻不敢松懈。
陌影便帶著父親的親筆信和地圖,與任然和任離走出府衙,朝城門走去。
城門處,卻早有一個人在等他,那人正和金狐說著話,遠遠看陌影過來,便示意金狐退下。
陌影腳步微頓了一下,才硬著頭皮上前。
她實在不想看到那張假臉。
他一身黑披風,站在門前的暗影里,身型俊秀偉岸,做習慣了殺手,煞氣幽冷,難以消退。
他和嚴如皓差了太多,卻偽裝極好,又給南贏王府立了兩次功,至今也無人看出破綻,
陌影忙小跑兩步上前,“大哥,你怎么來了?”
“祖母用不著我,再說家里還有紗依幫忙。父王不是交代你明日一早啟程么?怎現在就走?”說話間,他朝任然任離客氣頷首。
“我怕耽擱戰事,所以提前啟程。”
“路上小心,我明日和四皇子一道啟程,很快就去。”他大掌拍在陌影肩上,“放寬心,我不會讓任何人威脅到他的性命。”
陌影微怔,頓時明白,他是為防百里羿在路上延誤行程,不禁驚喜于他縝密的心思。
任然和任離打量著嚴如皓,卻輕易嗅出他氣息非同尋常,是一只力量深厚的狼人。
嚴如皓卻絲毫不在意他們的眼神,環住陌影的肩,客氣說道,“小妹體弱多病,性情倔強,有勞二位照顧小妹!”
任離視線落在他按在陌影肩膀的手上,道,“這是我們的份內事,世子爺不必多言。”
嚴如皓卻頓時不客氣起來,“若二位方便,能否先幫忙救出莫清歌,慕容珝和六皇子?我收到消息,聽說七殿下已經幾天幾夜沒有闔眼。那三人,尤其是莫清歌,是七殿下生死與共的兄弟,他若死了,便等于要了殿下半條命!”——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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