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你嫡子的教養?溫純如玉,雅致完美,寬宏大量,容人所不能忍,從不與任何庶出的人爭吵動怒,因為他們沒有資格和你吵,對嗎?洽”
曾有一個女人,也說過這樣的話,卻不是諷刺,而是教導。
那是他的母親,也成了他最避諱的恥辱。
他咬牙切齒地握住雙拳,隱忍怒火,在階下背對著她低聲冷斥,“嚴陌影……夠了!”
陌影下去兩層,在他身側站定,“百里遙,你如此理所當然地把我嚴陌影當成惡人,一點都不覺得慚愧?!”
“你和老七做過些什么,大家有目共睹。”
“是呀,有些事大家看到了,有些事,卻沒有看到。”
“你這話什么意思?”
“嚴如玉每晚僅著一襲披風入你的寢宮,一個兩個月身孕的孕婦,房事如此頻繁,恐怕不利于胎兒吧?!還有……你和她預謀要將我殺死,商討得太大聲,恐怕不只我一人聽得到。”
他震驚地雙眼如銅鈴,不可置信地恐懼轉頭,似看一個妖魔,警惕暗生。
“我對你的喜歡,是從前世而來的,是這里任何人都無法左右,包括御熙王。可是現在……我徹底死心了。鈐”
她狀似溫柔地伸手,觸到他的肩,似給他拂掉肩頭的塵,輕柔的舉動間,鳳眸殷紅,殺氣暗隱。
“不只是我想殺你,皇舅父也想殺你,恐怕連皇上也開始厭棄你。”
他顫抖不止,幾乎站不住。“你要殺我……”
她手化成利爪,強硬扣住他的手臂,“事實證明,殺人并非一件開心的事,也并非折磨人最好的方式,最好的懲治方式,是讓對方懊悔終生。”
百里遙無力地癱在長階上。
陌影斂氣凝神,強硬克制著獠牙刺出的沖動,手伸向一側。
紅煞和吉祥、如意忙過來扶著她,柔聲提醒,“公主殿下,小心臺階。”
“難得輕松,咱們去舞花樓看歌舞。”
“舞花樓?!”紅煞之前雖沒有進入禮部衙門,卻沒有放過衙門里面的絲毫動靜。
她也聽到百里璘提過那么一句,說百里玹夜買那耳墜,是要送給舞花樓的花魁的。
“公主殿下,那種煙花之地,魚龍混雜,我們還是不要去的好。”
“不是有你么?怕什么?”
臺階上面,百里璘搭著百里玹夜的肩,和百里祺,百里羿,百里煒等人下來,都不約而同,在百里遙身邊停住。
百里煒說道,“二哥,一起去喝酒吧。老九請我們去舞花樓……”
百里遙抬不起頭,突然間,似一無所有衣不蔽體。
他摸了摸雙臂,確定衣袍還在,才掙扎著站起身來。“我不去了,你們去吧。”
未等站穩,他身體便往臺階下摔去,一只手及時扣住了他的手肘,側首對上一雙綠眸,他忙別開臉。
“老七,多謝你。”
百里玹夜沒有吭聲,憑他現在的聽力,并沒有聽到前一刻陌影對他說了什么。
他若有所思地看向臺階下紫色狐皮披風的倩影,卻也不難猜到,她定然已經知曉一切。
“二哥,一起去吧,一個人悶著多無趣!”百里祺便把他拖起來,“單看陌影也會膩的,去見識一下西域舞姬的萬種風情,包管你再也不想娶陌影了,哈哈哈……”
百里遙突然暴怒地掙開他,“我說了不去!滾開!”
“不去就不去,惱什么嘛!”
御書房內,云山幻海祥紋的垂紗寶頂之下,九龍騰翔于壁,龍椅金光耀目。
偉岸的身軀似走了萬里路,緊皺眉宇,在龍椅上蹲坐下,龍冠之上,垂旈晃動,冕帶流光,卻無法和緩那面容懊悔的顏色。
回想前一刻百里玹夜輸棋之后的情景,他沉聲一嘆,就差了捶胸頓足。
臺階下,一身藏青金紋袍服的南贏王無聲行了禮,被太監請到左側上位。
太監默然看了眼龍椅上的動靜,低著頭退下。
“懷景,你說……朕是不是錯信了蘊兒的折子?”
錯信?!一局棋,讓皇上如此改觀,百里玹夜果然心計深沉。
南贏王心底暗忖著,一口氣沒有上來,當即咳嗽起來。
“皇上,臣也相信,御熙王不會做任何傷害皇上和太后娘娘的事。”
百里珣把百里蘊遞交的折子拿起來,走下臺階,遞到他手上,“你瞧瞧吧。”
南贏王忙打開折子,粗略一看,方松了一口氣,搖頭笑了。
“懷景,你笑什么?”
“啟稟皇上,這上面所言,乃是審問臣從繞云山烏羌城帶回來的人犯才寫下的,那人犯乃是月魔副尊主,若他真的圍護月魔,必然是要使些手段搪塞審問。憑他一面之詞,何以證明御熙王就是月魔尊主凌夙?!”百里珣恍然點頭。
南贏王忙把折子遞回去,道,“皇上素來英明決斷,斷不能聽信讒言。萬一,是有人借那犯人大做文章,要離間您和御熙王的父子之情,恐怕會讓御熙王心灰意冷。”
這“有人”,便是百里蘊了!為了皇權,連自己的親兄弟也殺……
百里珣腮骨隱忍微動,隨手把折子丟在了火爐里。
“玹夜第一次交了白卷,今日又輸棋,已然是決定要離開朕。”
南贏王忙起身跪下去,“皇上,萬不可中了血魔王的計謀,不能讓御熙王離開靖周呀。”
“朕已經讓禮部尚書找陌影談過,想必陌影已經知道該怎么做。”
“皇上,那丫頭現在桀驁不馴,您可萬不能寄托于她一人身上。最親莫過于父子,皇上還是親自與御熙王聊一聊更好些。”
百里珣若有所思地點頭,“若是玹夜不能去血魔,你說……朕該派誰去?”
“皇上莫急,且等賽事全部結束,再下定論也不遲。在此期間,臣會幫著陛下斟酌的。”
“也好。你近來身體不適,可以免朝,好好在家休養吧。”
“謝皇上隆恩,臣告退。”
南贏王行了禮,退出御書房,抬手抹掉頭上的冷汗。
紗依忙上前來攙扶他的左臂,右邊,卻亦是有一位紅衣艷麗的女子上前來,攙扶著他。
看著有些陌生的濃艷面容,南贏王疏冷一怔。
紗依忙提醒道,“王爺,不如,讓麗娃側妃扶著您吧,臣妾去……”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打斷她,“不必,還是你來。”
紅衣女子濃艷描畫的眉眼微變,視線直盯在兩人疊握的手上。
她不是不諳世事之人,讀得懂,這樣的抓握是緊張,是在乎,是深沉的愛戀,任憑她削尖了腦袋,也無法見縫插針。
“麗娃,勞煩你去幫本王扶著母妃,她年紀大了,身邊需要人盯著。”
“嬪妾遵命。”
紗依看著她失落的背影遠離,嗔怒嘆了口氣,“王爺,您這樣可是傷了美人心。”
“我們之間,容不得第三個人,否則,女兒在天有靈,會對本王寒心的。”
沙依擔心他的身體,未再與他爭執,“皇上剛才說了什么?”
“他燒了百里蘊參奏百里玹夜的折子。”
紗依恍然大悟,“百里玹夜這一招,竟是一箭雙雕?既打消滿朝對他的懷疑,又贏得了人心!”
南贏王慨嘆搖了搖頭,如此心計,就連他年輕時,也不及。
“紗依,咱們家影兒好眼光吶!御熙王恩寵不變,必將成為靖周儲君。”
“但愿,影兒能駕馭得了這位心機深沉的男子。將來他天下一得,嬪妃成群,有那丫頭的苦頭吃了。若是他和皇上一樣,弄一個花樓女子回來當皇后,咱們幫他,豈不是白幫了?”
南贏王聽得這話古怪,挑眉斜睨她一眼,“你是不是聽到些什么?”
“如皓和他們一群皇子,去了舞花樓,回來后大贊那花魁舞姬,惹得桃香差點動了胎氣。聽說,那花魁容貌與陌影有七八分相似,幾個皇子在那兒耗了一天一夜。”
“有這等隱患,還是盡早除掉的好。”
紗依嗔怒道,“你說得簡單,誰去除?聽如皓那意思,舞花樓都是百里玹夜開的呢!防衛必然不同于別處。”
兩人相攜下去長階,已然為側妃的紅衣女子,始終沒有去攙扶準婆婆百里尺素,只是怔望著相攜下去長階的那對兒背影,手中的絲帕憤恨地緊握成了一團。
一只手突然落在她肩上,她轉頭一看,就見是秦氏和嚴如玉。
“王妃娘娘!如玉郡主。”她忙頷首行禮。
嚴如玉頷首回禮,握住她的手,粉艷的臉上堆上笑。
“麗娃側妃怎么失魂落魄的?可是受了父王冷落?”
她忙收回手,“沒什么。”
秦氏不著痕跡地看了眼階下,那一對兒比夫妻更像夫妻的兩人,自從重見之后,就一天都沒有分開過,她這堂堂正室,在王府里已然形同虛設。
紗依,這南彝女子,多活一日,她都會生不如死。
她冷聲對麗娃道,“要想站穩腳跟,法子有的是。相信你在莎車國皇宮也不是沒有見識過,就看你敢不敢下手。”
說完,她扯過自己的女兒,“咱們走!”
舞花樓,以歌舞取勝,似不同于一般的花樓。
白天卻門可羅雀,與尋常花樓并無二致。
陌影一身月白男裝,玉冠高束秀發,緩步邁進來,鳳眸一覽四周。
她身后跟著的紅煞和吉祥、如意卻因為第一次穿男裝,皆是有些不自在。
挑高的大堂里,白玉鋪地,光輝溫潤,奢華高雅,自下可觀望樓上七層的走廊。
房頂上飄渺的垂紗上點綴著夜明珠,似燈又似簾,無風而動,紗下的美人香爐里,有裊裊的霧氣繚繞而上。
圓形的舞臺上,有位女子在彈琵琶,曲聲清幽,舞臺四周賓客寥寥幾個,因懷里左擁右抱,那心思都沒有在曲調上。
樓上,一位中年女子迎下來,卻是一身秀雅的煙紫色錦袍,風韻猶存的面容氣質和善,并無半分風塵之氣,反而像是一位商賈貴婦。
“在下是這里的掌柜翠姐,幾位客官是要用膳品酒,還是聽曲看舞?”
陌影抬眸冷觀樓上,粗聲說道,“本公子要見你們花魁。”
“公子是說締柔姑娘?”
陌影沒有應聲,只朝一旁的紅煞遞了眼色。
紅煞忙從懷里取出一張銀票給鴇母,“有勞。我們公子要一間上房,專門看締柔姑娘跳舞。”
翠姐卻沒有接銀票,“實在不好意思,今日締柔姑娘身體不適,剛服了藥,暫時不能見客。”
“既然敬酒不吃,就只能吃罰酒了!”
陌影一掌揮向樓梯,整個紫檀木樓梯,連帶著上面冗長的錦繡長毯,轟然塌下去。她縱身一躍,便飛上二樓。
翠姐勃然大怒,“來人,給我把這幾個不懂規矩的東西,給我殺了!”
大堂四周的暗影里,霎時躥出十幾個黑衣人,周身骨骼脆響,頓時虎背熊腰,化身成巨狼,將紅煞、吉祥、如意團團圍住。
大堂內聽曲的賓客,驚慌地逃竄出去。
陌影在樓上轉頭看下去,見紅煞能應付,便挨個門板踹開……
這樓閣果然也是風塵之地,樓下冷清,樓上隔音極好的房間開了門板,卻是別有洞天。
有單獨的房間,座椅奢華,舞臺旖旎,女子只著一襲紗袍而舞。
還有的客房內,踹開去,便是叫人臉紅心跳,不堪入目的畫面。
被擾了好事的男女們,頓時叫罵連天,朝著門口摔砸……
整座樓閣正在雞飛狗跳,血腥四濺之時,門外進來的五位俊雅如仙的男子。
正是百里玹夜和百里羿、百里煒,百里祺,百里璘。
百里璘忍不住打趣,“哎呦!七哥,你的地盤上,還有砸場子的!”
“誰這么找死呀?”百里羿冷聲呵斥了一聲。
吉祥和如意縮在角落里,一見他們,似見了救星,呼呼跑過來。
“殿下……快幫忙呀!”
“這里的狼人都好厲害,紅煞將軍快擋不住了。”
五個男子打量她們男裝小廝的打扮,哭笑不得,異口同聲,“怎么是你們?”
樓上,女子尖叫怒嚷,男子們扯著衣袍破口大罵,有黑衣狼人護衛正往樓上跑,有丫鬟在樓梯口尖叫著,“在樓上……那人去了樓上!”
百里玹夜看了眼混亂的樓上,怒聲呵斥,“都住手!”
翠姐忙帶著一眾黑衣人上前,“卑職該死,沒能來得及阻攔……”
百里玹夜嘆了口氣,“紅煞也敢打,你們都活得不耐煩了?給本王把樓梯修好。”
翠姐看了眼紅煞,額上頓時冒出一層冷汗。“卑職遵命!還請紅煞將軍息怒,草民等不曾見過將軍真容,所以……”
“罷了!都散了吧。”紅煞看了看袍袖上被撕破的一處,若有所思地冷睨了眼百里玹夜,“殿下的人還真是臥虎藏龍!”
頂樓,陌影正踹開了一間房門,咣當一聲巨響,異常突兀地震徹整座樓閣。
房內,一女子從梳妝臺前從容起身,瞧著房門外進來的月白錦袍的身影,她纖瘦的臉上,頓時迸射一股狂野之氣,鼻尖眼下有點點嫵媚的小痣,冗長的卷發垂在后腰上,那雙眼皮的綠眸,幽幽似寶石。
她打量著陌影,一眼辨出她的身份。
那一身男裝欲蓋彌彰,廣袖束腰,飄逸絕倫。瑩白的面容在天窗打下的光忙里,艷美驚魂,瞳仁點漆般似能透射人心。
“陌影公主有何指教?”
“你認識我?”
“陌影公主風華絕代,縱然一身男裝,也難以掩藏真實的身份。”
“我找締柔,你是嗎?”
“締柔姑娘已經離開,我是新來的。”她背在身后的手,不著痕跡把桌上的易容面具,塞進了梳妝臺的抽屜里。
陌影環顧整個房間,確定此處只有她一人,才俯首致歉,“不好意思,打擾了。”
女子頷首行禮,“公主慢走。”
陌影轉身又停住腳步,“對了,你知道那位締柔姑娘去了哪里嗎?”
“不知,我是今日早上才抵達京城的,聽說,那位締柔姑娘浪跡天涯,從不在一個地方賣藝。”
“原來如此。”
陌影頷首道別,轉身出去,隨手帶上了房門。
察覺門廊上站著一個人,她側首看過去,嘲諷地冷笑兩聲,“御熙王果然護花心切,是怕我傷了你的締柔姑娘?!”
“我是怕你受傷。”
他上前打量著她一身男裝,不敢恭維地氣結一嘆。
“你不回南贏王府,到處亂跑什么?”鳳想容不知藏身何處,萬一傷了她,便是一尸兩命。
陌影打開他伸來的手,從懷里取出那對兒扇形的鏤花耳墜,憤恨丟在他腳下。
“以后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他忙撿起耳墜,追上去抓住她的手肘,“陌影,你想多了,我是被他們拉過來的……”
陌影甩開他,轟然展翅,便飛身下去,“紅煞,吉祥,如意,我們走!”
樓下的幾個男子見她雙眸血紅,皆是忌憚地不敢靠近。
紅煞忙拉上披風的連衣帽,罩住面容,上前道,“主子,一個風塵女子而已,真沒什么大不了的。”
“是呀!沒什么大不了的,就怕上梁不正下梁歪,都隨了皇上的性子,被一個花樓女子貽誤終生。”說著,她壓住怒火,朝門口走去。
百里羿也擔心地跟過去兩步,“陌影,我們只是來喝酒,沒什么事兒。舞伶跳舞,在宮里也是常看的,尋常玩玩而已。”
百里璘不禁因自己那一句多嘴懊悔,見百里玹夜也飛身下來,他忙躲到百里煒身后去。
百里祺趁勢就自他背后踹了一腳,“說什么不好?非要提什么花魁,你可真是唯恐天下不亂。”
“我哪兒知道她會真的計較呀?”百里璘見百里玹夜追出去,恐慌地小跑跟上,“七哥,我真不是故意的,沒想到陌影這么小心眼,吃醋地竟然把整個樓都拆了。”
百里玹夜煩躁地擋開他,“行了,你去和他們喝酒吧,我去勸勸陌影。”
百里璘不安地跟出來,看著他上了馬,忙道,“七哥,那樓梯我賠,砸壞的也都算我的!”
百里玹夜調轉馬頭,看了他一眼,“既然你愿意承擔,那就勞煩你了。”
百里璘樂顛顛地奔回樓閣內,就見幾個哥哥都仰頭看著頂樓,一個白衣女子,臉罩面紗,飛身而下,那面容與剛離開的陌影,正是有七八分相似的,只是一雙眼睛是綠色的。
她輕盈落地,屈膝行禮,“讓幾位殿下久等了。”
百里煒,百里祺,百里璘都打量著她,怔然無言。
百里羿卻上前給了她一巴掌,瞬間撕下她的易容面具。
“給你兩條路,要么死,要么走。”——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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