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時間,玄空的靈魂一分為四,四世人生,便有著四段凄苦的過往。
有一世,他淪為奴隸,目睹同伴慘死,親生父親也自盡在他面前。平生有兩位心愛的女子,一位死在他懷中,另一位卻被他送進了仇人的懷抱。他拼盡一切逆天改命,換來的仍是一場空。
第二世,他身為皇室貴族,卻不幸卷入了陰謀詭計當(dāng)中。最是無情帝王家,弟殺兄,叔殺侄,他為活命淪落在市井街頭,身無一技之長,只得要飯為生,看盡了世間百態(tài),嘗盡了人情冷暖。
第三世,他本是蓋世英雄,為人構(gòu)陷,身世成謎,背負(fù)血海深仇,銜冤負(fù)屈。同族人認(rèn)為他不忠,舊時友人以為他不義。他親手誤殺心愛之人,自盡于萬丈深淵之下。
第四世,他本是一尋常之人,無意間神游至武俠世界。拜師少林,初入江湖可謂左右逢源、無往不利。哪知正值春風(fēng)得意,忽遭大難,身得重疾。青梅竹馬、心頭摯愛棄他而去,師門被毀,養(yǎng)父母為人所害。費盡心力東山再起,不料又要死在這索命之音中。
嗩吶第三聲、第四聲、第五聲、第六聲,接連響起,聲聲催命。玄空身軀劇烈顫抖,天蠶之術(shù)竟已束縛不住。他一身驚世駭俗的內(nèi)功自行運轉(zhuǎn)起來。這時金鐘不滅身已催動到極致,腳下大地寸寸龜裂。黑袈裟神功陡然而發(fā),無形虛勁悄然凝結(jié)成一件虛凌法衣,在身外肆意游蕩,似游龍穿梭,似絲絹飄蕩,浮動之間,飛沙走石,勁風(fēng)呼嘯。
只在一息,他所學(xué)許多武藝,佛門正宗、?教秘法、道家仙掌、邪派殺招、無名刀法盡數(shù)施展而出。
此刻,關(guān)山潼哪怕什么也不做,玄空也會發(fā)怒發(fā)狂而死。但這第七聲、第八聲還是驟然響起,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玄空其中一道神魂又即一分為三,只聽有人在耳旁說道:“此乃是天數(shù),我等無力抵擋,順應(yīng)天意吧!”這是“長生天”。另一人邪里邪氣地道:“不行,世間愚蠢之人數(shù)不勝數(shù),我等豈能先一步離去?殺了他們,再赴黃泉!”這是“長恨天”。
忽然,玄空雙目幽光涌現(xiàn),一股驚天動地的氣勢猶然而起。長生天之術(shù)由此而發(fā)。一股神異的力量在他身體中不斷了流轉(zhuǎn),銘刻在肉身之中。這股力量謂之“勢”,并不屬于武學(xué)。
有道是:“馬有千里之程,無騎不能自往;人有沖天之志,非運不能騰達。”古今之大能,非倚“勢”不能成其大事。
冥冥之中,上天許他得此力量,自然是要讓他在這亂世之中有所作為。然而,當(dāng)此之時,這無上神通不僅救不得他的性命,反而要將他逼向死亡。
長生天之術(shù)正運、逆運,第一層,第二層……,外在的力量越來越強,負(fù)面的情感也在不斷放大。過去的片段仿佛變成了現(xiàn)實,他沉淪在一生之中最為灰暗的時刻,難以自拔。
恍惚間,他置身于斗獸池中,眼前倒下那人是他血肉至親。這人一死,從此人生只有歸途,沒有來路。他彷徨、他絕望,在眾人的歡呼中不知所措。
呆立好久,玄空忽然驚醒,叫道:“假的!假的!都是假的!”緊緊閉上了眼,隨之嘈雜的聲音漸漸消退。他再一睜眼,懷中竟有一具快要腐爛的尸體。
“那寧!那寧!怎么是你?你…你不要死!你不要死!”他一邊大聲叫喊,一邊深情地親吻那寧蒼白的面龐。這時他已是筋疲力盡,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放聲大哭起來,無助地像個孩童。
太陽落下,又升起,不知過了幾個來回。猛然間,他心靈深處傳來一個聲音:“我是玄空!我不是伊稚斜!”心存一絲清明,便要沖破幻境。可剛剛轉(zhuǎn)醒,一聲嗩吶,哀轉(zhuǎn)久絕,又將他送回幻境之中。
玄空晃了晃腦袋,發(fā)覺四周大變模樣,腳下是一片大草原,不遠(yuǎn)處是一座座營帳。驀地一聲尖叫劃破夜空。玄空又驚又奇,忍不住湊到大帳前,掀開帳簾,去偷窺里面。
只見一女子赤裸著身子跪在男子面前,男子手握長鞭,無情抽打著。凄厲的慘叫聲,不斷傳出,叫的人頭皮發(fā)麻。待玄空看清楚,那女子竟是劉念,男子則是軍臣。此一幕,激的他肝膽欲裂,他大聲叫喊道:“軍臣!住手,我殺了你!”
哪知大帳中沖出兩個士衛(wèi),輕輕一推,便將玄空按在地上。一人喝道:“左谷蠡王,你怎么敢擅自闖進單于的行帳?”玄空怒不可遏,仍叫喊道:“放開我!我要殺了軍臣!快放開!”
那士衛(wèi)獰笑起來,臉上一陣扭曲,變的和軍臣一模一樣。抽出一把尖刀,刺入玄空腹中。
一陣劇痛將玄空的心神送進了混沌之中。“這里是幽冥嗎?不要再讓我醒來,讓我就此死了吧!”帶著這樣的念頭,他沉睡了過去。
可沒多久,覺得腦袋被人狠狠打了一下。他回頭看去,見身后一個老乞丐,再低頭一瞧,自己衣衫襤褸,也成了乞丐。他發(fā)覺自己正身處于市井之中,周圍全是乞丐,有的指著自己哈哈大笑,有的怒目而視。
只聽有一人譏笑道:“你們看這小子還光溜水滑的。”另一人道:“可不是嗎?也不知是誰家的少爺,怎么混的和我們一樣了?”“哈哈哈!哈哈哈!”
“他媽的!老子看他就生氣!”一惡漢破口大罵,隨即一拳打在玄空臉頰上。其余眾人也跟著動起手來。
玄空兩眼無神,躺在地上,茫然瞪著著眾人,早已心神俱疲的他也懶得反抗,一聲不吭挨著拳腳。沒過多久,他又昏了過去……
再次醒來,是在一所昏暗的小屋中。玄空看著熟悉的房梁,心中驀然一震:“又是這里!我要離開!”雙手奮力支撐,可說什么也坐不起來。轉(zhuǎn)過頭,卻見薄揚絕情的背影漸漸遠(yuǎn)去……
再次醒來,是在少室山中,只見到少林寺殘垣斷壁,養(yǎng)父母的墓碑在蕭瑟的風(fēng)中孤零零矗立……
一幕幕,折磨玄空失魂落魄、痛不欲生。一張張失落的面孔,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
他看見了一個仇恨的眼神,那是那寧;黯淡無光的眼神,那是劉念;恐懼的眼神,那是哈圖;決絕的眼神,那是父親;擔(dān)憂的眼神,那是母妃;貪婪的眼神,那是皇叔;狂怒的眼神,是他自己;害怕的眼神,那是養(yǎng)父母;絕情的眼神,那是薄揚;悲傷的眼神,那是蘇念;絕望的眼神,那是曉娥……
他再也忍受不住,驀地伸出拇指,向自己眉心點去。這一指乃是他畢生神通所聚,既有摩訶指的凌厲,又有金剛指的威猛,還有寂滅指的神韻。倘若擊中,達摩在世也必圓寂,陳摶復(fù)生也必飛升,鐵佛爺本尊也必頭破腦裂。指尖慢慢靠近,驀地一道虛勁由他眉心激射而出,與指力相持起來。
原來眉心印堂穴是他金鐘不滅身的罩門,又是他黑袈裟神功的天眼。危難之時,神功自行護體。
可片刻之后,指力漸長,虛勁漸弱,此消彼長之下,他的手指又點向眉心,這時相距已不足三寸。
玄空不知自己命在俄頃,仍沉溺在過去。平生所識之人,一個個在他腦海中浮現(xiàn)。他忘卻了這些人都曾微笑過,而只記得這些人的怨恨、凄苦、悲哀、不甘、絕望。
忽地,一對渾濁空洞的眼睛閃過他的腦海。“師父!”他口中不由自主叫喚了一聲,心神已飄進了少林寺中,回憶那些過往。
那一戰(zhàn)實在慘烈,大雄寶殿之內(nèi),佛像傾倒,諸僧死傷無數(shù)。老僧氣息奄奄,坐在殿中,兀自念叨著偈語。隨之關(guān)于靈癡的記憶一一涌現(xiàn),老僧有時微笑,有時現(xiàn)出怒容,可眼神中永遠(yuǎn)是那樣的空洞,自始至終沒有一絲絲情緒。
玄空身形化小,隨著師父又走入凈心堂內(nèi)。但見師父斜臥于院中,口中傳授著經(jīng)文,起初模模糊糊聽不太清,逐漸變得清晰可聞。
只聽禪音裊裊:“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fù)如是。
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
此為《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是佛門最簡短,而含義極深奧的一段經(jīng)文。也是少林寺修佛弟子的入門功課。
佛經(jīng)涌現(xiàn),玄空心有所感,雙手合十,盤坐于地上,一門神異的功法悄然施展。此功喚名“六塵六根六識生滅妙法”,是靈癡授他的第一門上乘武學(xué)。學(xué)成此功,可斷六塵、閉六根、滅六識。當(dāng)時玄空還問此功有何妙處,靈癡也只模棱兩可地回答。現(xiàn)在方知,這竟是一門救命的妙法。隨著五感消退,漸入五蘊皆空之境,尖銳刺耳的聲音不再入耳,心神也漸漸平復(fù),乃至無心神,無心神盡。
只待山谷中最后一點回音消散,玄空睜開了雙眼,長舒出一口氣來,劫后余生,當(dāng)真恍若隔世。他自言自語道:“師父,又是您救我一命!”心想平生所經(jīng)歷大戰(zhàn)頗多,唯此戰(zhàn)最為兇險,若非自己曾跟隨高僧修習(xí)佛法,又懂得“六塵六根六識生滅妙法”這等武功,今日也在劫難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