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橘色的夕陽,在一片凄迷的光暈里,緩緩沉入山林,暮春的晚霞終是能讓人感到一絲落寞。
夜色漸暗,山林歸鳥,繁星隱隱,月初皎皎,萬籟俱寂。
似乎一切便要重歸于寧靜。
只是有那么一處地方,似與這暮春之夜的蟲鳴新生格格不入。
一陣雜沓的腳部聲,金線銀紋的鹿皮靴子無情的碾壓過初生的春草,象征飛鷹騎最低等級的飛魚紋紫袍一掀,便聽得一陣急促的水流聲。
新入飛鷹騎謝玉提起了褲子,他將啐的一聲吐掉了口中的草根。
剛轉(zhuǎn)身,便覺得眼前一陣風(fēng)刮過,他茫然的轉(zhuǎn)頭看向四周,但見草色晦暗,皆沉寂于夕陽余光之下,并不見有任何風(fēng)動。
方才長舒一口氣,因新入營,做的多是些沒人愿干的雜活,想起昨日那幾個扔在亂葬崗的女子,和那幾雙死不瞑目的灰白眸色,他便覺得渾身一抖,自頭皮到脊椎便開始有些發(fā)麻,汗毛倒豎,冷風(fēng)刮骨之感。
他抖了抖肩,安慰自己,人不是他殺的,冤有頭債有主,若真舉頭三盡有神明,那讓神明去查兇手吧。
剛邁出兩步,突然覺得頭頂有聲音,他驚慌抬起,便對上一雙倒掛的鳳目,他驚駭?shù)谋牬笱劬Γ谀俏⒐饫铮娤﹃柭淙沼鄷煷┻^樹梢,斑駁割裂,映照于那人臉上。
倒掛那人咧嘴一笑,一口白牙,于這晦暗光影里顯得格外瘆人。
她皮膚奇白,相隔僅咫尺之間,隱隱還能嗅到一股暗香之氣,一瞧便知是女子。
謝玉當(dāng)即大驚的倒退了幾步,靠到了剛顆剛剛方便過的白樺樹上。
那倒掛之人忽然咧嘴一笑“喂,你踩到你剛?cè)龅哪蛏狭恕!?
謝玉當(dāng)下一驚,聽得這女子之聲下意識的低頭便瞧。
只覺得電光火石之間,頸后一掌急風(fēng)而至,接著眩暈之感涌上,天旋地轉(zhuǎn)之后,便陷入了黑暗。
雁丘半空里一個卷簾之勢,她身形極為柔軟,加之多年習(xí)武彈性極佳。
“從城里便跟著你,可等到單獨出行了,想來你這新兵蛋子也就是個炮灰。”
她冷笑一聲,劈手抓起倒地男子,向著山林深處走去。
半個時辰后
一雙金線銀紋的鹿皮靴,紫色飛魚紋的飛鷹騎袍子,膚色于晦暗暮色下顯得有些發(fā)黑。
雁丘對著那落日余暉冷冷一笑,銳利的目光透過云層看向九萬里蒼穹。
片刻朝著逆光踏步而遠,遠遠聽見有男子粗獷的聲音叫罵道
“謝玉狗崽子,你拉個屎怎么這么久,被野獸吃了,你娘的,快過來剝羊皮,那邊又開始催了,他媽的,真是人比人該死,貨比貨該扔。”
這劉老三與謝玉一樣是這一支千人飛鷹騎隊里最低等的職位,操賤役,做苦工。
只是他與謝玉的區(qū)別在于,他是營中的廚子,而謝玉是因得罪了營長,被發(fā)派下來做苦役的。
在這個小圈子里,這些營中的干部皆有一些不為人知的癖好,而這些癖好往往不為人所知。
便是如這謝玉昨日所做之事,那幾個被扔于亂葬崗上的女孩皆未成年,而他便是替那人處理完這些事情后,多嘴問了一句,便被發(fā)配至此地。
雁丘冷笑著,想著自己跟蹤這人一天,方才找到合適的機會潛入營中。
這群生長于變態(tài)塌方腐化僵硬政權(quán)之下的產(chǎn)物,想必這一千臨時調(diào)撥而來的隊伍便是為了那事吧。
她低了低頭,在那劉老三的謾罵里開始動手剝羊皮。
這些羊羔都是出生三個月的山羊,不知是哪個人提議,又是何人的行動,將洛霽山下一個牧羊村里的種羊全數(shù)偷來,以滿足這群人的口腹之欲。
廚帳之地油污狼藉滿地,燭火照明也不甚充足,上好的火油與銀屑煤要留在級別高的長官享用。
這樣也好,若是燭火太過明亮,看得人也較仔細了。
雁丘拿起那長刀,一刀劃開了羔羊的腹部,一陣溫?zé)岬难葰饴樱龑W(xué)著剛剛進帳里劉老三的樣子,將那羊肚子里的腸子與肺腑倒進了大木盆里。
收拾干凈了,方才開始剝皮。
劉老三罵罵咧咧的拿著水煙槍向帳子門走去,臨行前還不忘記踢了一腳她屁股下的板凳。
雁丘回身時不身下一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捏著嗓子哎呦一聲。
劉老三陰謀得逞,哈哈一笑,露出一口惡心的黃牙,負手出去。
被降職的人,走到哪里都會有人敢踩一腳。
雁丘看著那有些癡肥的背影子冷冷一笑,緩緩伸出兩指,從腰間掏出那包藜蘆與人參粉末灑于那盆腌制料中。
便專心的拿起刀子剝皮。
半個時辰后
有幾人盔甲撞擊的響聲
“羊腌制好了沒有,都統(tǒng)都等不及了。”
不多時,便聽到外面一聲怒喝
“謝玉崽子,快將羔羊給送前營送去,別他媽在那裝死,快送去,回來給老子干活。”
“哎,好馬上過去。”
一陣轟隆隆的聲響她不知從哪里翻出一個推車,將那只裝了數(shù)十只羔羊的碩大木盆放在車上。
在劉老三異樣的眼光里,向著前營走去。
一片空曠的廣場上,兩邊擺滿了酒壇子,篝火中間架起了十個烤架,除了那羔羊之處,還有山雞,野兔,皆有專人看管著。
雁丘弓著腰將每只腌制好的羊架在烤架之上,廣場之上的首席上還未有人落坐,想來時辰未到,要么就是還未歸營。
廣場之上只有十幾人在整肅巡邏,一眨不眨的盯著她。
忽然平地而起的轟隆隆的馬蹄之聲,似悶雷之疾,震的人肺腑俱顫。
廣場上那幾名官職較低的人匆忙下跪。
雁丘也趕忙放下手中的東西跪在地上。
只見眼前匆忙而過清一色的斗牛服紫色長袍,鹿皮繡麒麟靴。
北燕飛鷹騎官職是從高至低依次是一品蟒袍,二品麒麟,三品斗牛,四品飛魚,等級森嚴,次序分明。
想來這批人中間應(yīng)該還有一個麒麟級的未出來。
不多時,便聽得一陣喧囂之聲,雁丘余光便見自遠處簇擁而來一人,身著紫色麒麟服,火光一閃,她便認出這人便是于客棧院外下令射殺的頭目。
那麒麟服男子今日顯得心情甚悅,他大跨步的走向首席臺上,抬手示意屬下起身,接著便有衛(wèi)戍近身,將他身上的鎧甲摘下放至一旁的托盤里。
那麒麟服男子哈哈一笑,拿起手邊的酒杯一飲而盡
“丞相大人命咱們不能明殺的那人,昨夜已被燒死,兄弟們昨日辛苦,今兒好好放松一下,明日咱們班師回朝”
臺下眾人齊聲道“都統(tǒng)辛苦。”
三杯酒下肚后,麒麟服男子便揮手示意,身邊的衛(wèi)戍便拿著銀針挨個試著烤架上的食物,行至最后末端處,見雁丘還蹲在那里,便道
“還不快退下。”
雁丘趕忙躬身退下,遠遠躲在暗中,看著。
剛剛她已在那些人下馬之時將瓶中的水銀珠扔于火堆里。
飛鷹騎乃是北燕皇室御用的密探,自選拔之日便以特殊方式訓(xùn)練,等閑毒藥瀉藥根本瞞不過他們的眼睛,再不要說這等級別里有專門的衛(wèi)戍來驗毒了。
只不過藜蘆與人參乃是常用之藥,用來腌制羔羊并不為過,甚至還可有滋陰補氣之功效,但這兩種東西不可以同時用……
至于是什么效果,也就是個上吐下泄,跑不動路吧。
那水銀呢,加熱,估計效果不大,她翻了翻自己口蕩蕩的口袋,無奈聳肩,只剩下這么多東西了,湊合來吧,在你們身上用多了,老娘還會心疼的。
她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前營,便匆匆轉(zhuǎn)身,向著后營走去,還要準備點東西呢。
劉老三見她回來速度慢,開口便罵
“狗崽子,又偷懶了是吧。”
話音未落,便抄起手邊還帶著火星的山棍向她脊背上砸去。
雁丘一驚,霍然回首,劈手便抓住了劉老三的手腕。
那劉老三被她暴怒而起驚的退后一步,這才發(fā)現(xiàn),這孩子似乎與早上來時頗有些不同了。
他暗暗心驚,又復(fù)仔細打量了她一下,這一看不要緊,剛想張口大叫,聲音未出口,便生生止住。
只覺得脖子一熱,喉管一痛眼前一陣紅色血霧噴布而起。
于那灰暗色的血霧之中,劉老三看見那略有些消瘦的影子眼底一股嗜血的光芒。
接著便轉(zhuǎn)身向著盛放火油的軍需處走去,他才恍惚想起,掌管軍需的老梁今吃壞了肚子,讓自己幫忙看管一下……
那少年,究竟是何人,他想做什么……
這念頭剛冒出,劇痛與冰涼便自那傷口處蔓延,他抬手捂住了那傷口,泉水般的血涌出,一低頭,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這身紫色的官府阿,早已被染成了血紅色,他忽然咧嘴一笑,死也是穿著這身象征榮耀的衣服。
轟的一聲,直直倒地,便永久陷入了黑暗。
雁丘霍的一聲劈開了那軍需處的營帳,便見一人著紫衣斗牛服的男子,靜靜坐于帳篷內(nèi),見她前來,轉(zhuǎn)身指了指身后那幾處木箱,便離開。
那是同盟會里的暗樁,至于是如何混跡于飛鷹騎的,她不知道,可能像自己這樣,李代桃僵,又或者是別的方法……
她撬開那木頭箱子,嘴角一彎……
飛鷹騎里除了尋常衛(wèi)戍人員外,皆到了那處寬闊的廣場之上,不知哪里找來的鼓聲,在一陣洪亮如鐘的笑聲后,開始有節(jié)奏的響起。
她拿起幾個陶瓷壇子,一把揭開了用來封口的紅綢,一股濃濃的汽油味,她放到一邊,別過頭去。
真是想不到阿,這個年代竟然還能提煉出這樣精純的火油。
想來這個時代應(yīng)該算是在冷兵器時代與火器時代的交接處……
雁教授再次發(fā)揮著自己老本行……
一輪孤月升,夜色漸暗,山風(fēng)鼓蕩,新生的白樺樹葉嘩嘩做響。
月黑風(fēng)高,適合殺人。
她笑嘻嘻的將那壇子藏在了盛放著羊肉盆的下面,歡喜的推著小車,圍繞著駐扎之地行走。
此刻
有人做苦力,剝羊皮,灑火油。
有人品茗茶,談絲竹,賞美人。
驛站里,兩男子臨窗對弈,一柄白玉燭火搖曳如豆,昏黃的燭光點點,散發(fā)著淡橘色的光華。
像極了暮春的余暉脈脈,入夜前,似有下了幾滴雨。
兩人身旁不遠處的案幾之上,一鼎極其精致的梅花蕉葉銅鼎香爐,青煙徐徐,暗香隱隱,于那雕鏤的空隙里,便見燃盡的香塊散發(fā)著淺淡色的紅光。 山中天氣本就多變,彼時還是烏云層層,細雨綿綿,聽雨落青瓦之音,賞苔痕皆綠之色,看美人扶琴之麗。
執(zhí)白棋的男子一身黑衣窄袖,于這清風(fēng)朗月疏燭之下更顯氣度高華,極其清俊。
執(zhí)黑棋的男子一身淡紫色寬袖繡蓮花暗紋長袍,眼角斜斜勾起,動靜之間,便如流光婉轉(zhuǎn),竟然比女人還要嫵媚幾分。
那邪魅男子懶洋洋的聽著那屏風(fēng)后傳來的幽幽琴聲輕嘆道
“這首寒江月冷,有點不對景阿。”
話音未落,而琴音一亂,屏風(fēng)后那女子忽然頓了下,立馬換了首曲子。
鳳蕭目不斜視,似未聽到這其中的變化,緩緩落一白子
“也許……”
他尾音拖的很長,淡淡笑意里,霍然抬起頭,電光火石之間,掌心一翻,將手中那顆未落下的棋子直直射向那屏風(fēng)后的人。
“也許,就是不對景,才好中圈套阿。”
對面的羅迦冷笑一聲,衣袖一揮,將身前的棋盤連帶著棋盤上的棋子,狠狠的砸向了屏風(fēng)后的兩人。
白逐云一驚,登時一腳踏過那屏風(fēng),冷笑一聲,接過綠籬扔來的劍,沖破屋頂。
兩人冷笑一聲當(dāng)即飛身上行,左右兩邊夾擊,將那女子困住。
白逐云冷笑一聲“還真是低估了你們,我只想問一句,你們是何時發(fā)現(xiàn)的。”
鳳蕭負手立于藏青色屋脊之上,緩緩側(cè)身
“從一開始便發(fā)現(xiàn)了。你當(dāng)時說你們的護院死于山賊之手,卻遇見了飛鷹騎,但飛鷹騎單單卻是一人在追你們,這便不免讓人懷疑了。”
白逐云冷笑一聲“僅僅是因為這嗎?”
“當(dāng)然不,被雁丘殺死的那個自稱是飛鷹騎都統(tǒng)的男子,身上佩戴的竟然是再普通不過的虎頭三角符,而飛鷹騎都統(tǒng)級別,佩戴的都是與其身份向當(dāng)?shù)镊梓搿!?
羅迦懶洋洋的揮子揮袖子“給她啰嗦什么,不殺她,真真枉費了那么好的毒煙與魔音呢。”
白逐云冷笑一聲“你竟然發(fā)現(xiàn)了?”
羅迦淡淡瞥了她一眼,突然緩緩抬起手,不知何時,掌心便出現(xiàn)一柄陶制的塤,他目光清冷的放在唇邊,氣息一動,那古塤里蕩漾而出一陣極其尖銳的聲響。
白逐云突然驚恐的睜大眼睛,手中的長劍也在手腕之中抖動掉落,她顫抖的抬起手,指著羅迦,嘴唇抖了抖,卻絲毫未發(fā)出任何聲音。
突然身后一聲厲喝,綠衣女子自身后暴起,一劍便刺向鳳蕭的后心。
鳳蕭側(cè)目不動,在那劍身離后心處還有一尺時,突然輕跺一聲,直直沉下屋頂,半空里,突然雙腿勾住那懸梁,旋轉(zhuǎn)了三百六十五度,再次翻身而上時,便到了那綠衣女子的身后。
一柄玉劍便指在了她的手心處。
他冷冷一笑“我猜害小五掉入重圍,便是你的主意吧。”
綠籬被制住,突然動了動腳尖,刷的一聲將腳下的瓦片踢起,借勢躲開了鳳蕭的攻擊。
“是又怎樣。”
她從腰間拿起一顆灰綠色的珠子,向著漆黑的天幕一扔。
便見漫天星火流螢,緩緩而落。
綠籬三步而上,一把抓起白逐云,向著更高處的屋頂奔去。
突然半空里生生停住。
借著雨后一絲微弱的月光,便見那兩人腰間,系著一根極細的白絲。
那絲似銀若金,閃著寒光,而那白絲的另一端捏在那邪魅男子手中。
羅迦款款一笑,緩緩將那白絲纏繞于指尖
“我說,你們跑什么,本尊還有話沒問呢?來咱們談?wù)勑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