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蕓娘怔愣住。
同福酒樓有三個東家。
商枝,秦伯言,薛慎之。
她不知來的是誰。
轉而,就看見一個小男孩,從樓梯上跑下來。
“陸兒,你慢一點兒,當心摔著。”
小男孩充耳不聞,扭頭扎進了后院。
商枝從樓上下來,懷中抱著一個小女娃,扎著羊角辮,小腦袋靠在商枝的懷中,烏溜溜地眼睛像兩顆熠熠生輝的寶石。好奇的盯著壇子里裝的肉,與顧蕓娘對視上,那雙烏黑水靈的眼睛彎成月牙,櫻紅的小嘴微微上翹,胖嘟嘟的小指頭指向壇子肉。
“娘,吃肉肉!”
李香薷皺了皺眉小鼻子,覺得這肉與她娘做的不同。
商枝新奇地說道:“不睡覺了?”
李香薷摸著自己的小肚子,“餓。”
商枝莞爾,她吩咐小二,蒸兩份雞蛋腸粉,煮兩杯羊乳。
掌柜這時走過來,恭敬地對商枝說道:“東家,有一位小娘子帶來壇子肉,想要咱們酒樓收下。我嘗了一塊,口味不錯。不過與咱們酒樓的理念的不同,畢竟來這兒吃飯,都是吃現成的口味菜,而她這個壇子肉,比較適合帶著出門。我擔心銷量問題,一時拿不定主意。您正好在這兒,不如過來看一眼?”
還有一句話掌柜沒有說,就是擔心自家酒樓,成為顧蕓娘的跳板。
商枝下樓時就聞到香味,做美食的對一這塊嗅覺十分靈敏。
“去看看。”商枝朝顧蕓娘走去,氣味,色澤,口味,都屬上乘。她看著眼巴巴盯著她的李香薷,挾一小塊喂進她口中,“好吃嗎?”
李香薷瞇著眼睛,一臉滿足,用力點了點頭,“好吃!”
商枝放下筷子,拿著帕子給李香薷擦嘴。
薛慎之從樓上下來,商枝將孩子放在地上,拍拍她的小屁股,“去找爹帶你去后院找哥哥玩。”
薛慎之見商枝有事情忙,便領著孩子去后院。
商枝看著父女倆進了后院,指著一旁空著的桌子,“這邊請。”
顧蕓娘怔怔地望著商枝,她心里盼著是商枝來了。但是真正見著商枝,不由生出恍惚。
她穿著白色上衣,緗色長裙,高高挽著的華美發髻,別著一支簡單的玉簪。
這一支簪顧蕓娘認得,每一回看見,她頭上都是這一只梅花玉簪。
五年了,依舊沒有換下來。
想來這一支簪對她意義非凡。
商枝的容貌也無多少變化,脫去稚氣,清美絕艷的容貌長開了,更勝以往幾分,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動人風韻。
故人重逢,顧蕓娘百感交集,卻只得將她當做陌生人。
商枝向來觀察入微,她落座后,發覺顧蕓娘的眼神盯著她,惆悵的情緒揉碎灑在眼中,透著難言的復雜。這種眼神仿佛她們早已認識,卻又不能相認。她皺緊眉心,這些年去過不少的地方,可她記憶里并沒有一點印象。難道是印象并不深刻,所以隨著記憶模糊而忘記了?
“夫人,我們認識嗎?”商枝心中存疑,也便問出來,這個問題無傷大雅。
聽到商枝叫夫人,顧蕓娘愣了一下。隨即意識到她梳著發髻,是已經出嫁的人。
顧蕓娘收斂心神,搖了搖頭,“不認識,你像我一個故人,覺得你很面善。”
商枝仔細打量顧蕓娘一番,看著她熟悉的眼神,垂眸給顧蕓娘斟一杯茶,“你這么一說,我也覺得你像我的三嫂,不過你們的性子截然不同,她很膽小內斂。”
顧蕓娘回想著過去的自己,的確如商枝所言,古板保守,膽小怕事,出不得眾。
她心中還是很高興,過去五年了,商枝仍是記得她。
“壇子肉你如何看?”顧蕓娘詢問著商枝的看法。
“我覺得挺好,只是不知你有何打算?”商枝做的不止是酒樓,第三層還可以住宿,一般住客棧的都是遠行的人,出門在外,壇子肉擺在這里也能打開市場。她堅信著只要食物美味,就會有市場存在,沒有任何的局限性。
只是這個方案,她并沒有提出來,而是想聽聽顧蕓娘的想法。
顧蕓娘將真切的想法說出來,“我找你合作有兩點,第一點,你們酒樓生意好,口碑好,我的壇子肉放在這里,不管如何,只要你們推售,就會有人好奇的買,我對自己的手藝很滿意,不能保證所有的人都喜歡,但是能夠留住三分之一的人,也算是不錯的成績。第二點,你這里也有住宿的地方,外來的客人,結賬離店的時候,你們可以向他們推銷。他們在這里住一晚,自然在你們酒樓用過飯菜,對你們的廚藝不會有任何的質疑,只是這一點就能夠讓他們有嘗試購買的欲望。”
“剛剛開始想要將它的口碑打出去,比較困難,我就是看中你們的人氣和口碑,也算是占你們的便宜,我會給你們很實惠的價格。”顧蕓娘原來是很自信,但是在商枝面前,她有些怯場。
與商枝比起來,她早已是叱咤風云的人物,浸淫商場多年。
她這小小的壇子肉,在商枝面前不夠看。
顧蕓娘沒有打算做多大的生意,她只是想要做一份糊口的營生。
她想留在梨花村,不打算回京城。
蘇景年的態度中她看出來,他也是愿意留下來。
既然不會回去,蘇景年愿意拋下京城里的一切,他的官職自然會辭去,沒有俸祿之類,家里雖然有積蓄,可不能坐吃山空,至少要為孩子做打算。雖然蘇景年能夠養活她,可她羨慕商枝多姿多彩的人生。她過得很充實,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能夠開闊眼界與見識,豐富自己的閱歷。
顧蕓娘不想拘泥在后宅,一生只圍著孩子與男人轉,想要充實自己,做一份自己喜歡的事業。
在顧蕓娘的身軀里重活過來,她愛上做美食,每一道美食也有靈魂,而這些都是她的雙手所賦予。得到別人的贊美,她會很有成就感。
“我聽過你的事情,很羨慕你,也很欽佩你,我想成為你一樣獨立自強的女子。”顧蕓娘由衷的說道。
這一句話,讓商枝覺得顧蕓娘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女人。
“你能這樣想,我很意外。”商枝在這個時代,很少見到女子經商,除非她本身出自商戶,或者是為生活所迫。
可顧蕓娘的穿著看似普通,卻十分精細,不像是家中有困難。
顧蕓娘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
顧蕓娘的想法與商枝的不謀而合,不過她有一個提議,“食客對新鮮的事物很好奇,但是你的是壇子肉,肉類價錢并不低,有一部分會買去嘗試一下,但是有一部分會在價格上有遲疑,擔心買回去不合口味。我們最好是提供一些擺在柜臺上,供食客品嘗。”
顧蕓娘眼前一亮,“你說的對!”商枝既然提出意見,說明她是愿意收下的,顧蕓娘眼底流出笑意,“我還打算提供給其他的酒樓客棧,你有意見嗎?如果介意的話,我就只供貨給你。”
商枝并不介意,“你按照自己的安排做就好。”
顧蕓娘激動的說道:“謝謝你給我一個機會!”
她那就話,簡直就是利用同福酒樓給她打開名氣,一般的人聽后,心里難免會介懷。
商枝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失笑道:“商人逐利,既然是賺錢的生意,我為何要將你拒之門外?只要你有真本事,我不介意互利互惠,左右你的名氣出來了,我也不吃虧。”
顧蕓娘覺得商枝這份胸襟,莫怪她能將生意做大,聲名遠揚。
她對商枝十分信任,尤其是之前蘇景年要與她和離,是商枝給她出的主意,因而還有一些依賴。
“枝枝,我能叫你枝枝嗎?”
“可以。”
“我叫顧蕓娘,你可以叫我蕓娘。”顧蕓娘將自己的打算說出來,借著壇子肉的名氣,之后再陸續推出幾道菜,她再開一家農家樂,一些設施也一并與商枝說出來。“你覺得我還有哪些需要改良的地方?”
商枝也很有興趣,她之前就有意向要做農家樂,弄一個休閑山莊,可她精力不足,龔星辰與林辛逸喊她高抬貴手,給他們留一條活路。
銀子賺多了,對他們來說只是一個數目,就是躺著都有銀子進賬,并不打算開拓其他領域的市場,畢竟他們都是有娘子和孩子的人。
即便是請人管理,也要自己付出一份精力,有這么一份精力,還不如抱著娘子熱炕頭。
商枝忽而聽聞有人要開農家樂,興致盎然,兩人一合計,各種方案就出來了。
“你是哪里人?”
“梨花村。”
“梨花村啊?那是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你將農家樂建造在山腳下,兩面的山地全都買下來,你種果樹,種蔬菜,挖魚塘,搞養殖,設個跑馬場,再造些孩子玩的設施,比如滑滑梯,蹺蹺板,秋千,寶藏屋。對了!還有棋牌食客玩的一類休閑游戲。”商枝一一細化與顧蕓娘說,“果樹種植是到應季收獲的時候,讓食客自己采摘,許多有錢人家自己有莊園,里面種了果樹,可那些人在獻縣來說是少數,多數是沒有果園的,價錢公允,可以在果園里隨便吃,其實真正去摘的,也吃不了多少。魚塘不但可以供應自己,還能讓食客垂釣,放松休閑的一個方式……”
之后又與顧蕓娘解釋棋牌,類似雙陸的娛樂游戲。不過她弄的是現代的麻將和紙牌,這些新鮮玩意,都能吸引人,不至于讓他們等飯吃的空閑感到無聊。
若是來此耗費半天的功夫,只為一頓飯,許多人嫌麻煩自然不會來。畢竟美食不止這一個地方有!
還可以建造竹簍,供客人留宿,畢竟梨花村的特色是溫泉。
農莊就是主打休閑娛樂的地方,順帶將風景也給造起來。
商枝已經可以預料到生意的紅火了。
顧蕓娘目瞪口呆,她真想敲開商枝的腦袋,看看里面是什么結構,為啥有層出不窮的新點子。這些都是大家沒有見過的東西,足夠吸睛。
商枝興奮處,忍不住摩拳擦掌,恨不得親自上手畫設計圖。
“你的主意很棒!我想拉你一起入股。”顧蕓娘用了商枝的點子,這里面少不得她費力,商枝并不缺錢,所以她給干股。只不過,她有新的苦惱,這一套下來,得燒不少銀子吧?
而她現在最大的缺點就是窮!
商枝沒有推遲。
兩個人商定好,約定后天見面。
商枝今天打算去梨花村,明天要陪三哥,觀察一下場地,后天就差不多有規劃了。
“還在這里見面?”顧蕓娘問。
“不。我今日會去梨花村,到時候你來蘇府。”商枝詢問道:“你知道蘇府吧?在婆婆庵山下。”
顧蕓娘冷靜下來,才知道商枝是為了蘇景年而來。
想起蘇景年說給京城里送喜帖,她不知道商枝是不是收到喜帖,特地來參加婚宴。
這樣一想,顧蕓娘臉頰發熱,她不好表明身份。
畢竟已經介紹自己的名字,商枝若是來參加婚宴,定能夠認出是她!
顧蕓娘連忙告辭。
商枝將壇子肉的價格談妥了,讓顧蕓娘留下一部分的壇子肉,付了銀錢,將人親自送去門口。
顧蕓娘去下一家酒樓。
商枝望著顧蕓娘的背影,嘴角微微上揚。
她之所以愿意將農莊的設施詳盡的說出來,是因為聽見顧蕓娘的名字。
大哥說三哥喜歡的女子,正是梨花村叫顧蕓娘的一個寡婦。
而顧蕓娘又是梳著婦人頭,這兩點都符合了,謹慎起見,詢問她是哪里人,當顧蕓娘說是梨花村的人,她這未來三嫂是顧蕓娘就沒跑了!既然是自家人,她樂得傳授經驗。
商枝走去后院,薛慎之抱著李香薷坐在膝上,喂她吃早飯。
走近了,商枝才發現李香薷閉著眼睛靠在薛慎之懷中,只管動嘴吃東西,除了之前那罐壇子肉的香氣吸引她的注意力,其余時候一直閉著眼睛在睡覺。
商枝不由說道:“你這般縱著她,吃喝都在睡覺,今后怕是嫁不出去了。”
“那就養著。”薛慎之自然而然的回答。
商枝翻個白眼,“你還能養她一輩子?”
“有陸兒在。”薛慎之抱著李香薷坐直,端著杯子,將蘆管塞她嘴里,讓她將羊乳吸進去。
商枝看著眼睛疼,心想著等李香薷開蒙之后,就將她扔去學院寄宿去,免得給薛慎之養廢了。
薛慎之見商枝沒有聲音不再開口,他嘆聲道:“孩子就這幾年黏著爹娘,等他們長大之后,各有自己的生活與主見,能夠留在我們身邊的日子并不多。趁著他們還小,便盡自己所能的待他們好,日后你想與他們親近,只怕也錯失機會。你莫要擔心我會寵的他們驕縱,不明事理,他們都是聰敏早慧的好孩子,雖然懶惰了一些,心中是有數的。”
懶惰的李香薷小朋友,哼哼唧唧一聲,扭開頭,將圓圓地臉蛋兒埋在薛慎之懷里,不肯再吃了。
商枝想一想,似乎是這個道理。
李商陸眼珠子滴溜溜的轉動,見爹娘商量完,將早飯吃完,漱口,擦干凈嘴,“爹、娘,我吃完了,咱們什么時候去見舅舅?”
一聽是去見蘇景年,窩著睡覺的李香薷,不禁豎著小耳朵。
商枝忍俊不禁,“現在就去。”
李香薷挪挪小屁股,從薛慎之腿上滑下來,邁著小短腿進酒樓,吩咐廚房做幾道精致的點心,她要與三舅舅分享!
薛慎之看著兩個孩子飛快的跑進酒樓,有一種心塞的感覺。
這兩孩子倒是親近蘇景年。
商枝幸災樂禍道:“別急著難過,等你閨女嫁人之后,有得你受的。”
薛慎之默了默,清潤含笑道:“大約不會,她找到幸福,作為爹爹該祝愿她。”摟著商枝的腰肢道:“有你在身邊就夠了。”
“你大可現在強撐著,反正閨女還小。”
她等著薛慎之被打臉。
薛慎之:……
——
鎮上有四五家客棧,顧蕓娘跑遍了客棧,除了商枝愿意合作之外,其余幾家根本不考慮。
顧蕓娘有些自我懷疑,不知是說商枝眼光獨到,還是她并不介意這點銀錢?
接連受挫,顧蕓娘氣餒片刻,便又給自己打氣,可能是自己用錯方法了!
還剩下最后一家客棧,顧蕓娘進去,她首先將壇子肉給掌柜嘗試口味,待得到掌柜認同之后,她再將自己的想法說出來,最后在掌柜拒絕之前,慌忙說道:“我知道您懷疑這肉放久了會壞,到時候自己會承擔損失。我愿意將壇子肉無償放在您這兒,一壇肉賣三十五文錢,您從中抽取十文錢如何?”
顧蕓娘之前是按照在商枝那兒的那套做法,不同的是沒有將自己的真實打算說出來,毫不意外的被拒絕。
她知道生意并不好做,對自己的菜有信心,想要打開局面,暫時吃一點虧并不重要。
只要掌柜從中看到利益,之后必定會親自上門找她合作。
利益沒有看到之前,沒有任何的保障,誰也不想要承擔損失。
果然,只賺不賠的買賣,讓掌柜猶豫了。
“這件事我做不得主,過幾日東家會來查賬。你可以先放五壇在小店,等東家來后,我將此事告知他,他若是同意,我再給你明確的答復。”掌柜松口了。
顧蕓娘看見了機會,忙不迭的答應,拿出幾壇子放在他這兒。
掌柜見顧蕓娘如此爽快,倒是愣了一下:她就不怕自己坑了她的壇子肉?讓她血本無歸?
顧蕓娘裝作看不懂他的神情,再三道謝之后,她挑著空籮筐出來。
看一眼天色,已經不早了,顧蕓娘打算買一些東西回村。
她轉身,往花市走去。
“啊!”女子驚呼一聲,捂著自己隆起的肚子,面露痛苦的神情。
“夫人,您怎么了?您哪里不舒服?”小丫鬟嚇得臉都白了,連忙攙著女子,心急地喊著顧蕓娘,“你這人咋走路的?沒長眼睛嗎?傷著夫人肚子里的孩子,你賠的起嗎?”
顧蕓娘也沒有想到身后有人,她轉身的時候,籮筐撞上女子的肚子。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你當然不是故意的,你是存心的!”小丫鬟瞪著顧蕓娘,拽著她的手臂,“你和我一起扶著夫人去醫館,如果小少爺有個好歹,老爺不會放過你!”
女子抓住小丫鬟的手,清秀的面容因為疼痛而蒼白,她目光掃過顧蕓娘,示意小丫鬟松手,“這位姐姐不是故意的,你別拉著她在街頭吵鬧,讓人瞧了笑話。你快扶我去醫館。”
小丫鬟剜了顧蕓娘一眼,不敢忤逆女子的話,扶著她去醫館。
顧蕓娘的籮筐的確蹭到女子,她也便跟在身后,指路讓人去杏林醫館。
去了醫館,女子躺在竹榻上,讓小丫鬟將老爺請來,一雙眼睛卻注視著站在一旁的顧蕓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