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不久,塞雲果然攜了幾包藥材回來了。
古黃色的紙包一個個在案頭鋪開,先頭幾個還是根據各種性味分開的藥材,後面卻是兩大包細細的黑色藥粉,透出一股子淡淡的丁香氣兒,還夾雜著些許別的氣味,不容易辨別出來。
朱顏愣上一愣,“這便是黑龍散?”
“是,邊老闆聽聞有緊要的傷者,便抽個空親自配了,那風流散應要用活雞入藥,治法繁瑣了些,約莫還需半個時辰才能好,一會兒邊老闆自會遣人送來。”賽雲答得平淡。
“……這會兒正是吃飯的辰光,卻哪裡抽得出個空來?”朱顏輕輕斂一斂眉頭,“邊老闆這人情委實做得太大了些……”
袁凜只是默默然立在幾案前翻看要配製成祛溼丸子的那些冗雜的藥材,不時將幾支黨蔘那起細細端詳,一會兒又拈了山楂掂量下分量。
“主藥爲黨蔘、白朮,再添上薏苡仁,應是用水便能黏合成丸,你若是不放心,甘草膏、蜂蜜、阿膠等都難免有些甜膩,醋和就又怕竄了本來的藥性,自然都棄之不用,因此我遣塞雲順道取了些阿魏膏回來,一會兒若是黏不起來,試一試這個倒是個好法子。”袁凜一邊用兩個指頭捻起些黑龍散的末子,在指間碾來碾去,直看著黑末悄沒聲兒地落回紙包內,說起這句話時,反而有些貌不經心。
“你考慮得很周到。”朱顏領情地一笑。
阿魏膏,用羌活、獨活、玄蔘、官桂、當歸、青皮、赤芍、草烏、半夏、生地、蓬術、煅穿山甲、草果、大黃、白芷、紅花、川椒、急性子、水紅花子各五錢,研過的土木鱉二十斤,研過的巴豆六十粒,研過的蓖麻子六十粒,末了還要研過的獨頭蒜一兩,制起來是將以上幾樣細細入銼,用香油一斤四兩,煎白芷至焦色,濾渣去滓。加蔥、姜自然汁各一小盞,煮沸後去水,加亂髮一團,再行煎化。徐徐加入黃丹一斤二兩、松香六兩,煎直軟硬得中離火,加入芒消、阿魏、乳香、沒藥各五錢,麝香、人言各三錢,再等待片刻。即可成膏。
這也是一張極爲冗長的方子,誠然一般成藥都是這般繁雜,但因著阿魏這樣東西有些稀奇,這阿魏膏也就顯得比一般的煉合劑貴重多了。
據《本草綱目》所載,阿魏說是一種生在崑崙西番一帶的樹木,入藥用的乃是其樹的津液,黏糊糊的桃膠一般樣子,因是西域之物,自然得來十分的不易,因此便有這樣一句諺語。“黃芩無假,阿魏無真。”說的便是此物僞做的太多。
如今袁凜爲了確保丸藥能製成,竟然動用這等貴重的膏藥來做煉合劑,在朱顏看來委實有些大材小用——她總覺得這一小鉢的阿魏膏,就比整個攤了滿滿一桌子的藥材都值錢。
“塞雲,你先去將這些藥材研成末子,我方纔看過,並不容易串了藥性,不必分開研了。”到一旁專門堆放製藥的簡易器械的屋內佈置妥當,袁凜這次折回來尋朱顏。見她肅然著臉,大眼愣著,一心一意地出神,不禁伸手在她面前一晃。輕笑著逗她,“想什麼呢?還在想那碟滋味頗佳的筍片?”
“誰在想那些啊?”朱顏回過神,含嗔瞪了他一眼,她看起來有這麼吃貨嗎?好吧,她承認那碟筍片的味道的確不錯,因此她破天荒地多嚐了幾片。但也不至於到現在還念念不忘吧?磨了磨牙,捂著腮幫調皮一笑,“其實宣清不說,我都快忘了呢,原來你這般記掛著那碟筍片,看來我倒要好好請教白蘋,究竟是個什麼燒法,以後也好常常做與你吃。”
袁凜有些意外,又有些驚喜,目光復雜地望她一眼,又瞥了瞥她手中盛了阿魏膏的精緻描金小鉢,淡淡一笑,“想逗你開心,其實真不難。”
朱顏愣一愣,收了笑將手中小鉢重重一放,“你轉著彎兒罵我,打量我不知道?我不過瞧著阿魏膏貴重,覺得用在此處未免可惜了些。”
“這阿魏膏可殺諸小蟲,去臭氣,破癥積,下惡氣,除邪鬼蠱毒,治風邪鬼疰,心腹中冷。”袁凜一手輕輕叩著桌面,背得很是順溜,“又有醫家認爲它可闢瘟治瘧,治心腹痛,腎氣瘟瘴,御一切蕈、菜毒,解自死牛、羊、馬肉諸毒,消肉積。此物不僅是用作煉合劑,本身也是與那婦人調理身子的。”
朱顏抿了抿脣,論這些實在的醫理,自己說不過他,只得乖乖地邊聽邊點頭贊同。
窗外的陽光好得很,日頭直直曬下來,穿透素白的窗紗在桌上投個影兒,窗外還恰恰栽著一株碧桃,婀娜的剪影也落在紗上,不時隨風晃一晃。
“左右藥粉還未研好,那風流散送來也還需片刻,我看這廊下的陽光甚好,不如我們往外間坐上一會兒?”袁凜雖是問得禮貌,卻並不等朱顏的回答,一手帶住她的衣袖,三步兩步便出了屋子。
長廊盡頭新設了一圍圓溜溜的石桌,一旁六隻小石墩,全都隱在廊外一株大銀杏樹的陰影裡,坐在那裡,暖融融的,卻不會覺得曬得慌。
朱顏微有些鼓著氣地在石墩上一座,掂量著壺中沒有蓄著茶水,回身便要去取些熱水來煮茶。
才側過身子,連腳都沒來得及擡,袖子又是一緊,整個人身不由己地被袁凜拉了回去。
袁凜鬆鬆扶了她一側肩,防著她再次抽身離去,一邊低低笑了笑,“別去忙那些閒事了,雖則你的茶藝很好,但太過費事,怕是還未聞過香,那風流散就送到了,著實煞風景得很,不如我們在這兒靜靜地說會兒話吧?”
“說什麼?”朱顏攏住袖子,將緄了錦緞邊的袖口捲進了袖中,得意地彎了彎脣,這一回,袁凜可就什麼也扯不著了。
“你下次不如穿琵琶袖的。”袁凜斂眸看著她忸怩的小手,輕輕一笑,“不過下次拉不了你的袖口,我可就得改個地方了。”說著,目光在她盈盈玉腕和纖腰上轉來轉去。
朱顏瞪了眼,一時又不知說什麼,認命地喟嘆一聲,慢吞吞地將揉得皺巴巴的袖子拆出來,作大義凜然視死如歸狀,“反正我的袖子皺了,一會兒宣清願意幫我扯扯平,求之不得呢。”
“扯平便算了,不過你確實胡鬧得緊,這個緞子經不起揉的,一會兒少不得要熨一熨纔好。”袁凜隨口揭過,隨意得根本沒讓朱顏將這句話放在心上,而且他還說出了下一句話來,讓朱顏更加確定他不過是泛泛敷衍一句,好切進正題罷了。
他接下來問的是:“你爲什麼一意要趕竇安走?”
朱顏愣上一愣,隨即低下頭,一手攥著膝上的裙面,語氣有些愧疚,“其實那孩子很好,只是我自己……確實是我自己不好,心地窄了些……”
手又一攥,忽地被一雙溫暖的手覆住,不禁疑惑地擡起臉。
袁凜只是將她的手從膝上拂開,隨即便收回手去,一邊略帶些嗔怪,“剛說過這料子不經揉搓,怎麼就不往心中去?這樣的記性,也不知是怎麼將方書背出來的?”
朱顏臉微微一紅,誠然她的記性還過得了關,只是方纔袁凜說什麼料子的事情,自己壓根兒就沒往心裡去,這纔回頭就忘了。
幸好袁凜懶得再來嘲笑她的記性,一臉肅然地看向她,“你是看出什麼來了吧?竇平遠是個不簡單的人。”
“有些……”朱顏不確定地眨了眨眼,她只是覺得徐綢珍和這位先生的交情特別非同一般,又加上小安那孩子有些刻意的幾樁小事,這才微微對他生出些排斥的心理,其實仔細想想他爲人行事,都是極爲守禮的,自己的看法或許確實有些偏激了。
一片微黃的銀杏葉慢悠悠飄落下來,恰好就別在了她的鬢上,二裂的銀杏葉十分生動,將她鎖緊的眉繃緊的臉染出一點活潑的色彩。
袁凜看得出了神,直到朱顏轉過眼來,與他對上一對,隨即紅了臉轉過頭,低低咳了一聲以後,這才悠悠回過神。
“咳,我只是覺得,小安那孩子,有的時候似乎在探問我身邊的人和事……”朱顏只當什麼都沒發生過,猶豫了一下仍是說起紓那件事,“一次紓姐送我回來,你也知道的,她一向蒙個面紗,不想旁人知道她是誰,也少有人會問起這個,但那日小安便追著我問,想來小孩子好奇也是有的,但他一向懂事的很,這樣讓我很是費解。”頓一頓,她一手支起頤,眸色沉沉地續道,“他之後還提出要回家一趟。”
袁凜也微微沉了臉,朱顏的心地其實很好,她心裡也猜到了竇安前來學醫,大半是爲竇綏來監視她來了,但她卻連這樣的猜測都不願說出口。
“竇平遠是前朝丞相竇淵之孫,畢竟揹著一門血債,興許一時憤懣做出些什麼舉動也是有的,你往後能避著他,還是避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