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二麻子和楊懷玉都倒吸了一口冷氣,被拖出來的那東西,不能稱之為人了。他露出來的半個身子裹著一層寒冰,達一寸多厚,活脫脫一個冰球。冰球里是一團血紅,到處都是被凍起來的血疙瘩,血疙瘩中間是一具被剝皮了的血尸,血尸周身就沒有一塊人皮,全是猩紅外翻的血肉。他被冰球裹著,龜縮成一團,就像蜷起來的一只貓。
趙二麻子和楊懷玉都看了幾眼心里就驚悚不已,血尸的一雙眼睛凹陷下去,眼珠泛白,是那種灰蒙蒙的白色。
趙二麻子心里暗自琢磨,這事兒說蹊蹺也蹊蹺,看這對尸體的架勢,既是他家老爺子在筆記里記載的連尸,又像是湘西一帶流傳極廣的血尸撲人。不過不管是哪一種,這一品大員勢必是死在血尸的陰毒之下,要么陰陽沖抵,陽氣被陰氣填了,要么是尸毒攻心,被血尸撲倒,不到一刻鐘人就沒活氣兒。你說這老兒死就死吧,他為什么要在死的時候看著后面詭異的笑呢?他被血尸抓住,哭都來不及,為什么要笑?
楊懷玉站在血尸面前,踢了冰球幾腳,冰球太過堅硬,沒什么反應。楊懷玉二話不說,端起槍,就沖冰球射了幾槍,冰球上立刻就迸出幾條裂紋,起了四個小洞。
趙二麻子配合楊懷玉,兩人用槍托砸,用腳踩,裂紋導致血尸上裹的一層冰球結構松散,很快就被兩人搗碎。
血尸保持著蜷縮的姿勢,躺在地上,他的手抓著一品大員的腳踝,兀自放不開。
趙二麻子撥了撥血尸,沖楊懷玉道:“咱們把他弄出來沒有必要,這玩意被凍起來之前是具怨氣驚人的剝皮血尸,尸毒陰氣一樣不少。而如今在寒冰里窩了這許多年,天知道他的尸氣去沒去。”
楊懷玉冷冷的說:“既然知道這個,那你也來搗碎冰球干什么?”
趙二麻子嘿嘿笑著,道:“麻爺當年也是念過燕京大學堂的,洋人教員說了,我們得尊重女性,尊重她們正確和錯誤的決定。”
楊懷玉哼了一聲,突然意識到不對勁,忙道:“你是不是看出什么來了?”
趙二麻子道:“麻爺就長一雙錢眼,別的看不到,就只能看到值錢的東西。”
說著,他蹲下來,將血尸的另外一只手掰了掰,卻沒掰動。楊懷玉看趙二麻子的這番舉動,心里也是忍不住暗暗吃驚,血尸的那只手鎖在胸前,如果不是仔細看,幾乎要以為那只手被砍去了。她用槍擊冰球的時候,蹲下來仔細看了血尸,通過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才瞅到血尸的那只手非常怪異,好像抓著什么東西。
沒想到趙二麻子這廝沒個正形,一副流氓混混的派頭,卻能在不經意間,也發現了這個秘密。
趙二麻子敲碎血尸的指骨,把他的手攤開,血尸的手心里抓著一個牛眼大的銅鈴鐺,銅鈴鐺上系著一根線,連著一塊銅片。趙二麻子把鈴鐺翻來覆去的看,鈴鐺表面有點點銹斑,平平無奇。倒是那銅片上雖然銹蝕得更厲害,但是好像有點與眾不同。
楊懷玉不等趙二麻子看明白,就奪過去瞧,趙二麻子在這當兒,腦子里激靈一閃,突然就明白過來。他從腰上解下金剛鈴,拿那銅片一比,銅片上的銹蝕程度與金剛鈴非常的接近。
趙二麻子沉聲道:“把銅片給我,鈴鐺你拿去。”
他不等楊懷玉回答,就扯斷繩索,將銅片取下來。他略一對比,就將銅片插入金剛鈴的方洞里,寬高都非常勻稱,但就是怎么都切不進拗口里。
趙二麻子又將銅片取下,在鋼槍上將銅銹摩擦掉,銅銹一掉,銅片上的雕紋立刻就顯現了出來。趙二麻子大喜,橫豎對比,就確定了位置,他把銅片從四個方洞里插進去,再從第六個方洞里穿出來,拗口里咔嚓一聲,剛好切合。
銅片填上了三個方洞,兩人湊過去一看,那三個方洞的位置,與金剛鈴的銅壁,剛好組合成了一副畫。
趙二麻子將那雕紋上的畫瞧了個清清楚楚,心頭卻忍不住一沉,只見那橫貫三塊方洞的雕紋上線條婆娑,構成一副山川湖泊,陰云濃霧的世界,就近的視角可以看到滿地沼澤,霧氣中黑影浮沉,非常詭異。
楊懷玉道:“這是個什么地方?”
趙二麻子揪著山羊胡子,沉吟半晌,道:“這地方很像是上古傳說中的墟鏡之地,龍伯之國。《列子·湯問》中說,渤海之東,不知幾億萬里,有大壑焉,實惟無底之谷,其下無底,名曰歸墟。《禮·檀弓》中說,墟墓之閑。古籍《河圖玉版》中記載,龍伯國人長三十丈,生萬八千歲而死。”
楊懷玉自小在外國長大,聽不懂趙二麻子背誦古籍,道:“你說的是什么意思?”
趙二麻子道:“你看這金剛鈴上的斑紋,中陷為墟,墟上霧氣浩蕩,墟下乃是浩浩陰澤,墟是無敵之洞,據說是萬鬼之窟。遙望陰墟,山走龍氣,水沉落脈,雙龍并走,一山一水,乃是比背龍陰墟更絕的****地,名曰****墟。”
楊懷玉忽然之間,就想起了河道上的陰陽墻,道:“照你這么說,河岸上的陰陽墻果然是割斷陰間與陽世的東西?如果地下真的有****墟,咱們就是走在黃泉路上?”
趙二麻子只顧著分析金剛鈴上的雕紋,經楊懷玉這么一提醒,心頭一震。地下深窟里的背龍陰墟乃是風水絕地,他都是親自經歷過,而這只藏在遠古傳說中的萬鬼之窟,****墟是否也真的存在呢?
趙二麻子在捫心自問,照目前的情況來看,****墟十有是真的,他的心里越發沉重。他們三個人不知天高地厚,不怕死的自個兒往黃泉路上撞,過了陰陽墻,再進****墟,這哪里有活路?
只不過他鬧不清楚的是,一品大員死的時候,都要朝著身后的血尸笑,這里面究竟藏著什么玄機?
趙二麻子被這個問題糾結著,他翻來覆去的檢查一品大員的尸體和血尸,卻愣是瞧不出問題所在。
這時候,楊懷玉突然大叫道:“王官長——王官長——蛻皮了。”
這么咋呼一吼,頓時把趙二麻子給驚醒了,他顛著屁股跑過去,楊懷玉正抱著王威,王威臉上黑得嚇人,宛如蒙上了一層煤炭。
趙二麻子撲到王威身前,楊懷玉正努力地將綁手腕的繩子扎緊,王威受傷的那只手上,靠近傷口的那一塊地方,皮肉綻裂,醬紫色的皮裂了幾條縫,人皮下的肉正在緩緩的翻過來,趙二麻子的心臟突然間幾乎停止跳動,一股不好的預感就像黑云一樣壓了過來。
王威傷口上的皮像幼蟲破繭一樣朝外翻動,趙二麻子抹了一把汗水,看了看不遠處的血尸,瞪著楊懷玉道:“沒有皮肉的血尸,原來是中了蛇毒。”
楊懷玉滿臉驚駭,她萬萬沒有想到,這些黑蛇看似詭異,頂多也就是劇毒無比,沒想到居然歹毒如斯,中毒者會自行蛻皮,翻出血肉。她一向見慣大風大浪,到了這個時候,也忍不住心慌起來。自從孫爺無故失蹤之后,王威對她多有照應,否則她也走不到這里,現在王威馬上就要蛻皮,變成十幾米外那具猙獰恐怖的血尸,她的心里無法接受。
楊懷玉緊張得說話都有些口吃,結結巴巴的道:“趙,現在——現在——我們該怎么辦?我們得馬上救他——”
趙二麻子當然知道目前的情況,他頭上豆大的汗珠斷線一樣掉下來,與此同時,王威手臂上的血肉,正在一絲一絲的抽裂出來。
趙二麻子沖到血尸面前,將他看了又看,又把冰塔四周仔細的尋找了一番,一無所獲。他心里當然知道這是徒勞,只不過現在除了這么一個手段,他還能做什么呢?
楊懷玉將王威手臂上的繩子越捆越緊,黑血早流到手臂以上的部分,她這么做也是毫無用處,但她還是拼了命的蠻干。趙二麻子上躥下跳了一會兒,突然大吼道:“假洋妞,假洋妞,血尸的那只鈴鐺呢?”
楊懷玉慌忙說道:“在我這里——”
她將鈴鐺遞給趙二麻子,趙二麻子將之攥在手里,又奔到血尸面前,盯著一品大員和血尸的奇怪姿勢看,越看就越覺得其中有門道。
只見那一品大員保持的姿勢,好像是在奮力朝前爬,血尸一只手抓著一品大員的腳,另一只手手肘外頂,手心握成拳頭,緊張的抵住胸口。這個姿勢看起來就像是剛剛把鈴鐺奪到手,生怕人家搶去。而且姿勢極端僵硬,很顯然是剛剛得手。但是他的握住鈴鐺的手又是半舉胸前,似乎是在蓄力朝下砸。
再看那一品大員,他的笑容詭異,但是神態張狂,臉皮因為變動過大而產生短暫的扭曲,非常古怪。趙二麻子琢磨著,這老家伙的面部表情,顯然是兩種對立的表情,現在是大喜,之前勢必就是大悲,他被一具血尸抓著,有什么值得大喜的?
趙二麻子思來想去,只有一種可能,他勢必是死在血尸前面。這血尸看起來身形高大,生前氣力驚人,看他死的時候,尚抓住一品大員不放,這種情況有兩種可能。第一,一品大員是他這輩子最痛恨的仇人,到死他都得拖他下去;第二,就是一品大員能夠在危急時刻,救他性命,讓他免于慘死。
趙二麻子想到這里,眼前一亮。血尸中了蛇毒才遭致蛻皮,這么說起來,一品大員老兒手上勢必就有解蛇毒的東西。但是一品大員死之前面容變化巨大,對比明顯,他又是大悲又是大喜,這一切都是為了什么?
趙二麻子想了又想,暗道:“對了,血尸死之前奪走了他的鈴鐺,他當然得大悲。但是大悲之余,這老小子突然發現血尸斃命當場,勢必轉悲為喜,卻沒防到血尸尸毒太烈,老兒還沒笑完,就跟著死于非命。”
趙二麻子越想越覺得是這么回事,血尸將鈴鐺看得這么寶貴,臨死都得奪過來,那解蛇毒的東西,勢必就是這銅鈴鐺沒錯了。趙二麻子將鈴鐺翻來覆去的看,沒看出什么稀奇的地方來,更瞧不出這玩意該如何解毒。
他瞧著血尸死的時候,抓著鈴鐺就要朝地上摔,暗想難道是鈴鐺里面藏著解藥,破開銅殼,就有藥丸?他尋到門路,就等不及了,王威身上的皮正在一絲一絲的剝落,再等下去人就沒法救了,就跟地上的血尸一樣,拿到銅鈴鐺,照樣全身蛻皮死去,慘不忍睹。
冰蓋上滑溜異常,趙二麻子不敢摔鈴鐺,弄不到得滑到深淵里去。他找到一處凹槽,而且還有一面靠著洞壁,趙二麻子舉著槍托就去砸,砸了兩下,鈴鐺沒癟,鈴鐺的表層卻露出許多細銅釘。銅釘釘在鈴鐺表層,天衣無縫,如果不經過劇烈撞擊,根本就松動不了。
趙二麻子將所有的銅釘清除干凈,再將鈴鐺搖晃一下,這只啞鈴就鈴鈴鈴的直響,趙二麻子鼻孔里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人一下子精神抖擻起來。趙二麻子喜出望外,大叫道:“就是這玩意,官長有救了——”
楊懷玉看王威有氣出沒氣進,身上黑得沒人形了,估計快斷氣的時候,心中正悲憫地向耶穌祈禱,突然聽到趙二麻子發瘋的亂叫。
趙二麻子急奔過來,將鈴鐺放到王威的鼻子下面,一只手拼命地扇風,直扇得周遭香氣撲鼻。楊懷玉疑惑道:“這是什么香?”
趙二麻子信心滿懷地說:“解藥,這是救命香,肯定沒錯。”
趙二麻子和楊懷玉扇了半天,雙手酸麻,冰蓋上的王威卻沒有半分反應。趙二麻子越扇心里越低落,而旁邊冰蓋上層層疊疊的黑蛇群,卻動靜不小。
它們聞著鈴鐺的香氣就朝后躲閃,沒過多久,冰蓋上就只剩下零星幾條黑蛇了,楊懷玉將這一切都看在眼里,對趙二麻子說道:“你把金剛鈴給我——”
趙二麻子不明白這丫頭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悶不做聲地遞過金剛鈴,楊懷玉接過去,胡亂搖晃了幾下,皺起了眉頭。
她又仔細聽了片刻鈴鐺的聲音,又搖晃了幾下金剛鈴,臉色變了幾次。
楊懷玉將金剛鈴反復琢磨,金剛鈴上有銅杵有銅龕,還有方洞和一根綁在銅杵上的黑繩子,沒別的機簧。楊懷玉突然用力一扯黑繩,金剛鈴里想起一聲非常弱的咔嚓聲,趙二麻子跟楊懷玉對視一眼,都愣住了。
楊懷玉將金剛鈴搖晃幾下,金剛鈴里居然發出鈴鐺的聲音,與此同時,兩人都嗅到一股濃烈的香。那香味比鈴鐺里散出的味道更濃烈,也更復雜,有一股子藥味。
楊懷玉又搖了一陣,金剛鈴的聲音駁雜繁復,里面夾著鈴鐺的聲音,還有別的聲音,綿長洶涌,一波高勝一波,但長而不斷,聒噪得如同撼動靈魂。這聲音跟之前的金剛鈴聲完全不同,但是如果不仔細聽,卻也很難聽出來。
楊懷玉搖晃了一陣金剛鈴,王威突然劇烈的咳嗽起來,脖子一硬,歪頭就吐了一口黑血。趙二麻子一瞧,大喜過望,奪過楊懷玉手中的金剛鈴就搖,讓她趕緊取刀片開傷口放黑血。
王威被兩人一番折騰,身上黑炭色漸漸褪去,他又連吐了幾口黑血,手臂上的傷口也是黑血亂涌,非常嚇人。趙二麻子見王威漸漸好轉,臉上笑呵呵的,搖金剛鈴搖得更加起勁,冰蓋周遭藥香四溢,黑蛇溜得一只不剩。
王威放了一會兒毒血,人就昏迷了過去,身上黑色褪去不少,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看起來要多虛弱就有多虛弱。
趙二麻子擺弄了一下金剛鈴,道:“這下好了,不用怕那群黑蛇了。”
兩人被這么一番折騰,精神一放松,渾身就跟散架了一樣,倒在冰蓋上呼呼大睡起來,這么一睡,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時候,等他醒過來的時候,楊懷玉正在給王威喂干糧和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