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禎剛走出殿門便感到身后一陣灼熱,身旁忽的響起宮人的尖叫,他猛地轉身,瞪大了眼看著眼前頃刻燃起的大火,火光映紅了他的臉,直直燒進他的眼底,是血一般的紅。
他忽的便不知所措,下一刻潛意識地便要往里沖,一旁的侍衛立馬沖上去抱住他的腰,死死地攔著他,身旁不斷有喊聲,尖叫聲,坍塌聲響起,可他都無法聽見,只是死死的盯著眼前猛烈的大火,用力地扒著侍衛抱著他的手,力度之大,十個侍衛幾乎都快攔不住他一人。
沈婠婠還在里面,這里怎么可能失火,怎么可能!!
然而眼前的大火卻是真真實實的燃燒著,翻滾的火舌吞噬著一切,那樣妖艷的顏色,像是地獄之門里開了一地的血蓮,帶著濃濃的死亡氣息。
外面一片哭天喊地,眾人慌忙奔跑著救火,可火勢大得驚人,須臾間燎徹天際,潑水即成煙,濃濃黑煙蔓上云霄,將天空都染成一片濃重的黑色,火舌乘風而上仿佛在夜里狂舞的巨龍,屋瓦激烈地爆炸,瓦礫如同飛雪般滿天紛飛,只聽一聲巨響,大殿的一角屋檐頃刻坍塌,眾人驚呼著散開,索性未有人受傷,卻是無人敢再上前,只能恐慌而無力的看著大火熊熊燃燒。
趙禎眼睜睜地看著大火吞噬了一切,而她,再未出來。
過了許久,趙禎似已經冷靜下來,不再不顧一切地往前沖,只是怔怔的站在原地,看著眼前漫天的火光,雙眼無神而空洞,似被這大火焚去了魂魄。
她是打算,燒的干干凈凈,什么都不留給他。
火漸漸熄滅,僅僅是一個時辰,原本金碧輝煌的朝云殿便化成了灰燼。
他看著眼前的一片廢墟,忽的想起她說的,“我用我的命,抵她的命,還不夠嗎?”
原來她竟不是在問他的意愿,而是那樣擅做主張地便死了。
趙禎踉蹌地退后了一步,他不相信,不相信她就這樣死了。
他都還沒有允許,她怎么能死!!!
他想她一定是同沈宗祠一樣借著一場大火逃得干干凈凈,可廢墟那具白骨卻赫赫然映入他眼底,手上還帶著許久之前他送她的紅玉手鐲。
大殿里的一切都燒成了灰燼,卻唯獨她的白骨,那個手鐲,在一片廢墟中如此刺眼。
他死死的盯著那具白骨,良久,自喉間發出一聲低啞的笑聲,嘴角幾乎咧到脖根,笑得狀若癲狂,“沈婠婠,你又想騙我!”
他似發了瘋一般有些站立不穩地在原地打著圈沖四周喊著,“沈婠婠,你給我出來,出來!!”
“別以為你弄具尸體戴了手鐲就能騙得了我!你給我出來!!!”
他不停地喊著,像是發了瘋,所有人都紛紛退后,不敢靠近他。
但卻有一人從人群里走出來,來到他面前,緩緩跪了下去,“皇上,娘娘是真的去了。”
“你騙朕!”
他指著眼前身著宮裝的宮女,他認得她,她是一直跟在沈婠婠身邊的侍女綠蘿,他惡狠狠地盯著她,仿佛她犯了十惡不赦的罪名,“你騙朕,朕不相信!”
綠蘿似嘲諷似的笑了笑,“皇上究竟是為何不肯相信呢?娘娘為何要死,又為誰而死,陛下不是很清楚嗎?”
趙禎怔怔地站在原地,說不出話來。
綠蘿沒有看他一眼,而是俯了俯身繼續說,“娘娘說了,她不想被埋在土里被蟲子咬,所以她選擇以這種方式離開,她也知道,陛下您是不會同她葬在一起的,她亦不想被葬在那樣冰冷的皇陵里,但娘娘說她不想死了還一個人孤零零的,她最大的心愿便是能拋了一切,走遍四方,希望陛下能容許,就讓奴婢斂了娘娘的尸骨,讓娘娘的骨灰隨風消散在山河大海吧!”
說完,她重重地向趙禎磕了三個頭,“求陛下成全!”
趙禎漸漸握緊了雙拳,似是極為痛苦地閉上了眼,用沙啞的聲音艱難地開口,“她……還說了什么?”
綠蘿如實回答,“娘娘還說,沈相現在相安無事,此后也將再不會涉入這黑暗的官場之中,她在這世上也算了無牽掛了。可她唯一放心不下奴婢,讓奴婢在她死后去求太后放奴婢出宮。”
趙禎愣了許久,才又開口問道,“她就沒有什么話是留給朕的嗎?”
“沒有,”綠蘿抬起頭來,狠狠地盯著她,眼中迸射毫無掩飾的恨意,她咬著牙重重道,“沒有,一個字也沒有!”
趙禎渾身一怔,似被巨石重重砸在心中,砸得鮮血淋漓,血肉模糊。
在他記憶里,她身旁的這個小宮女一向唯唯諾諾,膽小怯弱,從來都是深深垂著頭,不敢看他一眼,可此時這個小宮女卻毫無懼意地盯著他的眼睛,眼中恨意凜然,她告訴他,“沒有,一個字也沒有!”
他漸漸笑出了聲,越笑越大聲,聲音低啞難聽,似在夜里哭泣的野獸。
他笑著轉身,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去。
到現在他才相信,她是真的死了。
那樣的一場大火,死去的,卻只有她一個。
當宮中沉重的鳴鐘響徹整個皇城,城門外一位佝僂的老人忽的定住了腳步,半晌才驚愕地回頭,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看著遠處那高高的宮墻,忽的,便淚如雨下。
有一位青衣的公子告訴他,他的女兒用她的性命保全他一生清明,換了他的性命。
百年之后,青史上只會有一位功勛卓著,清正廉潔的宰相,沈宗祠。
而不是結黨營私,意欲謀反的亂臣賊子。
他重重地閉上眼,任淚水布滿他溝壑縱橫的滄桑面容。
就在三日前,她的女兒還站在他面前,告訴他,“父親,你是聰明人,只是被權勢蒙住了眼睛。”
她說的對,他應當學會知足,他已經老了,有些事,不必爭。
他很慶幸,自己有個好女兒,卻很愧疚,他從來不是一個好父親。
青衣的男子立在宮墻之上,靜靜地看著大火將整個朝云殿吞沒,他漸漸收攏掌心,那猛烈的火便開始漸漸熄滅。
他手里提著的青燈在白日里顯得十分微弱,他身旁不知何時多了一個淡淡的虛影,輕輕的懸浮在半空中,似乎下一刻就會消失不見。
那虛影看著不遠處,那笑得瘋癲的趙禎,黯淡的眼底是太過沉重的悲傷。
良久,她垂下頭,用輕得幾不可聞的聲音道,“先生,我們走吧。”
“不再看看嗎?以后便再也看不到了。”
她淡淡一笑,“不用了。”
說完,她的身影漸漸變得越來越單薄,越來越透明,直到,消失不見。
與此同時,那盞幽幽的青燈中卻忽的燃起一簇青色的火光,輕輕的跳動著,像極了她曾與他一起放過的那一盞長明燈。
男子看著青燈里的火光,眼底有種說不清的復雜情緒,似欣喜,又似悲傷,可最終都化為他唇畔那抹似有若無的笑意,提著燈,漸漸遠了宮墻。
有些事或許趙禎永遠也不會知道,他那些所謂辛苦搜集的沈宗祠的罪證,都是她想辦法透露出來的,甚至于連虎符也是她間接替他偷出來的,不然像沈宗祠這種老狐貍又怎會讓他抓到在這么短時間內抓到把柄,是他被恨意蒙蔽了眼睛,太過急于要將沈家打入地獄。
所有人都以為她是丞相的愛女,是捧在掌心里長大的,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個口口聲聲說愛他的爹爹,只是將她當做一個籌碼,從始至終,沒有一個人是真正愛過她的,所以,她才會為了他曾給過她的須臾的溫柔,便獻上了自己的一生。
后來,那個提燈的男子又去了很多地方,卻再未聽說過大梁的皇帝有過第二個皇后。
他說的,他趙禎此生只娶她沈婠婠一人為妻,他沒有騙她。
(尾聲)
是年末,趙禎的生辰。
九公主為了給他慶祝生辰,特地為他準備了一件神秘的禮物,她捂著他的眼睛一路將他從大殿領到了東風河畔。
“歡兒別鬧了,快放開父皇。”
“好好好,這就放開。”說完她便一把放開了趙禎眼睛的手。
趙禎笑著睜開眼,也不知這孩子到底干了些什么,可他剛睜眼,倏地便愣住了。
在他眼前,是千萬盞緩緩上升的長明燈,朱紙裹著燭火靜靜在夜幕里燃燒,像是開到天際的無數花盞。
他愣愣地看著漫天的長明燈,夜空里像是漸漸浮現出一人低頭笑著的樣子,而那盞緩緩上升的長明燈上火光赫赫映著七個字,“我要嫁趙禎為妻。”
他仰望著夜空,永遠凜然威嚴的眼底竟緩緩溢出淚光。
民間都傳頌他有多愛她的皇后,在她去世這么多年亦未再有過第二個皇后。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終其一生都未對她說過一個愛字,到死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