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 北風凜冽,神川的大街小巷卻熱鬧非凡。
各家各戶的門沿上張燈結彩的掛著艷紅的燈籠,枯枝老樹上從下到上盤桓著一圈又一圈的小燭燈。一陣陣冷風刮過, 吹的人渾身發寒, 卻擋不住百姓們洋溢的熱情。
他們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處, 人人手里都提著形狀各異的花燈, 交頭接耳不知在說些什么, 只余些歡笑聲,環環散饒在風中。
景行睜大了眼睛東看看,西望望, 覺得新奇極了。
再看走在前面的江其琛,正滿臉含笑, 閑云野鶴般邁著兩條長腿晃悠著, 忍不住揶揄道:“哎喲, 也不知道是誰,喊他來看花燈, 他說什么來著?不去,說不去就不去。”
景止學著江其琛的模樣和腔調,說的一本正經,那架勢倒真有幾分江其琛的真傳,惹的沐楓哈哈大笑。
“其琛兄, 景公子這學的真真是惟妙惟肖啊, 哈哈哈。我都能想象到你說這話的樣子, 太好笑了。”
江其琛默不作聲的看了景行一眼, 那眼神里頗有“你小子皮又癢了”的意味。但景行正得意于形, 絲毫沒體會到江其琛那意味深長的目光,兀自添油加醋道:“沐公子, 你是不知道,我家爺這幾天過的那個寡淡乏味,成日里要么對窗枯坐,要么就抱著詩書一看就一宿,也不知道那書里有什么寶貝,睡覺都不撒手。還是你有辦法,給他提出來溜達溜達。”
“景行。”江其琛出言低喝一聲。
沐楓微微一愣,坦然道:“好像也沒用什么辦法,我就是隨口一提,其琛兄就答應出來了呀。”
“隨口一提……”景行吃癟的重復一句,惡狠狠的盯著江其琛:“果然是偏心,從前就偏心,現在更是偏出天際了。”
沐楓看向江其琛:“其琛兄,你原本不愿出來的嗎?”
“沒有。”江其琛的眉心微微蹙起,淡聲道:“別聽景行胡說八道。”
沐楓莞爾:“那就好。”他看向一旁小攤上擺著的各種花燈,扯了扯江其琛的袖子:“其琛兄,那邊有好多花燈,要不要買一個?”
“好。”江其琛隨著沐楓走到攤前,目光一掃,這小攤上放了幾十種不同種類的花燈,他隨手拾起一盞紅色的蓮花燈,指尖摩挲著絲滑的綢緞花瓣,輕笑道:“我還以為是紙燈,原來是絲綢做的。”
沐楓也湊過頭來看,修長的手指順著蓮花瓣往下摸,微涼的手掌挨到江其琛手背上:“其琛兄有所不知,用絲綢做花燈是我們北域的習俗,這樣做出來的花燈放入河中便不會被河水沾濕傾沒,人們許的心愿便能安然的傳遞到花神手中。如此,才能長長久久的保佑人們得償所愿。”
“是這樣啊。”
“其琛兄,你喜歡什么花?這里有好多……”沐楓在攤子上挑挑揀揀:“唔,蘭花怎么樣?我看你衣服上繡的都是蘭花。”
江其琛放下手中的蓮花燈,輕聲詢問攤販:“有辛夷花嗎?”
沐楓正翻著花燈的手忽然劇烈震顫了一下,一個沒拿穩,手里的蘭花燈“啪”地一聲落在小攤上。
“辛夷花?有的,我給您找。”小攤上擠著不少人,攤主一時顧不上來,他在一堆花燈中翻來覆去找了好半晌,這才尋到一只紫粉色的辛夷花燈。
江其琛接過花燈,對盯著滿地花燈兀自出神的沐楓說:“我選好了,你呢?”
沐楓有些不自在的應了一聲,心慌意亂的撈了一只離他最近的花燈,也沒看是什么,待付了錢走出老遠后才回過神,發現自己拿的是一只蘭花燈。
景行捧著自己的菊花燈樂的跟猴子一樣,遙遙的看見有人正拿著毛筆往花燈上寫字,便問道:“哎,他們在寫什么?”
沐楓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解釋道:“他們把自己的祈愿,祝福寫在花燈上,然后把花燈放進河里,愿望便能實現了。”
景行:“啊!靈不靈,我也要寫!”
沐楓輕笑一聲:“哪有什么靈不靈,不過是有個盼頭罷了。”
景行手中抱著花燈,便背過身用屁股一點一點的把沐楓和江其琛往前面推:“我不管,來都來了,我們也寫一個吧。”
好容易三個人擠到擺了筆墨的長桌前,景行又犯了難,他執著毛筆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下巴:“寫什么好呢?”
他這一敲,筆間上的墨汁便“啪嗒啪嗒”地滴在花燈上,還有些許零星的墨汁飛濺到身旁的江其琛身上,在那人雪白的衣袖上落下大大小小的污漬。
江其琛沉著臉往旁邊挪開兩步,袖口嚴嚴實實的罩在自己的花燈上,生怕被景行一個不小心弄花了。
他執起桌上的毛筆,微一沉吟,便行云流水般的在辛夷花燈上揮灑下兩行字。
沐楓看向江其琛的時候,他正小心翼翼的吹干花燈上的墨漬,模樣莊重而虔誠。
而后,江其琛捧著花燈走到他面前,身邊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但江其琛的眼中剛剛好只放的下沐楓一人。
江其琛眸光柔和,似有些眷戀的看著手中的花燈,輕聲說:“從前,有個人對我說,若是喜歡一個人便送他一朵辛夷花。可如今并非辛夷花開的季節,我便只能用這花燈代替了。”他把手中的花燈遞了出去:“我想送給你,想要你知曉我的心意。”
沐楓一怔,渾身霎時僵硬起來,他死死的凝著那綻花燈,宛若要將它洞穿一般。半晌,他木然地從江其琛手里接過花燈,只見那絲綢做的花瓣上,浸著那人瀟灑肆意的字跡:“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捧著花燈的手有片刻的收緊,連心跳也跟著加快了幾分,沐楓的目光始終落在那兩行字上,看到最后,連眼眶都染上幾分血紅。
滄海已成桑田,為何還要念念不忘?
薄唇開合,沐楓的聲音難得的低沉暗啞,還夾雜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你……當真?”
江其琛凝著沐楓,赤誠熱烈:“我這一生,從未如此認真過。”
沐楓啞然失笑,僵硬的脊背倏然間松懈下來,他把自己手中的蘭花燈遞給江其琛:“既然如此,我便將這蘭花燈送給其琛兄吧。”
蘭花燈色白,摻著絲絲縷縷的綠意和黃蕊,被江其琛拿在手里給他整個人平添了一股淡雅的氣質。
江其琛低眉淺笑,在人山人海中義無反顧的牽起沐楓微涼的手:“走,我們去放花燈。”
花燈中有蠟芯,剛一點燃,花燈霎時便亮了起來。跳動的燭火仿佛讓花燈充滿了生命力,忽明忽暗宛若花瓣一開一合。
沐楓和江其琛蹲在河邊,輕輕地將手中的花燈放在水面上。水波流淌,那兩盞花燈并立著往遠處流去,直到再也看不見。
“走吧。”沐楓站起身,把手遞給江其琛,將他拉了起來:“唔,這花燈節也看完了,其琛兄,擇日不如撞日,上次答應了陪我喝酒的。”
江其琛笑道:“好,今日陪你一醉方休。”
棲遲居
江其琛與沐楓對立而坐,他們腳邊橫七豎八散落著好幾只酒壇,滿屋子都是醉人的香氣。
酒過三巡,沐楓一口粗魯的咬開“醉三秋”的封口,眼神迷蒙,已然有些微醺。他把酒壇推到江其琛面前,自己又開了一壇,酒壇相撞,發出清脆的一聲。沐楓抱起酒壇直接對口吹,酒汁便順著他的嘴角流下,將他水藍色的前襟沾濕,黏糊糊的貼在胸口上。
“其琛兄,這北域好酒千千萬,你可知我為何獨愛醉三秋?”
江其琛面色如常,唯有緊皺的眉心透露出來他醉的不輕,他極緩極緩的搖了搖頭,連帶著動作都有些遲鈍。
“唔……”沐楓又喝了一口,酣暢淋漓道:“因為它夠烈。”
“在我最難熬的時候,都是它……是它陪著我。”沐楓敲了敲酒壇,得意的笑道:“北域的天,好冷。不喝烈酒,怎么才能撐下去。”
江其琛“撲通”一聲倒在了桌子上,似是就這么睡過去了。
沐楓忍不住笑出聲:“你的酒量還和從前一樣。”
他舉起酒壇,一口飲盡,而后將空盞狠狠的摔在了地上。瓷片七零八落的綻在房中各處,沐楓眼中迷蒙的霧氣逐漸散去。他站起身,居高臨下的凝著江其琛,良久才架起他的胳膊,把人拖到床上去。
沐楓的動作并不輕柔,甚至可以說是有些粗暴。他狠厲的一丟,饒是床鋪柔軟,仍是砸的江其琛腦子發暈的直打轉。
他嗚咽一聲,又很快失去意識。
沐楓靠坐在床邊,眼睛卻落在滿地的碎片上,他的目光里夾雜著淺薄的痛意。他一直這么安靜的坐著,直到桌上的燭火燃盡最后一滴蠟油,黑暗中,他緩緩合上了眼睛,卻淡淡地開了口。
“江其琛,你可知我有多恨你?”
他勾了勾嘴角,對著這一室靜謐獨自傾吐著心聲。
“我愛你的時候,你利用我,騙我,你視我如草芥,棄我如敝履。”
“我永遠忘不了那天,你對我說,我是你此生最重要的人。我當真了,從來都是你說什么我就信什么,哪怕有那么多前車之鑒,我還是當真了。你當時的表情,就和今日一樣,說的那樣鄭重其事。可是后來呢?后來,你廢了我的武功,斷了我的筋脈。”
“你不是很好奇我是怎么站起來的嗎?千年寒冰床,我在上面躺了整整一年。你可知要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的滋味?日復一日,陪著我的只有無邊無際的寒冷。”
沐楓的手緩緩攀上自己的肩頭,過了這么久,一想起那張寒冰床,他還是止不住的發顫。
“你以為我怕死嗎?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不怕做,包括死。只要你說一個字,甚至都不需要你動手,我可以自己了斷自己。可你為何要這樣對我?為何要讓我這般沒有尊嚴的活著?我雖然重塑了筋脈,卻永遠不可再修內力。手筋腳筋受損,我永遠不能再揮刀舞劍,永遠不可再用輕功。”
“我所有的傾心相待,你都視而不見。不,你看見了,你還留給我幾次‘一時興起’。多好的四個字啊,好到足以扼殺我所有的希望。”
沐楓倏地睜開眼睛,黑暗中一道寒光打在江其琛臉上:“五年,我恨了你五年。你以為一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就能將一切一筆勾銷嗎?那我這顆心呢?被你親手放在地上踐踏的真心呢?又該如何還?”
他忽而欺身上前,冰冷的毫無溫度的手扼住江其琛的咽喉,卻遲遲沒有發力。
“江其琛,我真想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