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伽山, 高聳險峻,山上氣候惡劣。
很多年前,天眼宗還是威赫武林的第一大門派之時, 為了照顧那些輕功不好、上山困難的門派弟子議事方便, 當(dāng)時的天眼宗宗主伏伽仙人便著人在山下的伏伽鎮(zhèn)圈了一處無人之地, 修繕了一座縮小版天眼宗。
直到十幾年前, 天眼宗避世, 這縮小版的宅子便再也沒開過門,時間一長也就是個廢宅了。
此刻,烏泱泱的紫衛(wèi)玄兵、沐府親兵還有承天鑒士兵全部聚在門前的大片空地上。
玄風(fēng)一身水青色長衫負手而立, 他面容疏朗淡泊,眸中含笑, 正和煦的凝著掛在門沿上的一尊木匾。匾額上以燙金紋刻著三個字——天眼宗。
“一百二十年了, ”玄風(fēng)低吟著, 山下的冷風(fēng)吹起了他一頭銀絲,卻未能在那張辨不出歲月痕跡的臉上留下半點烙印:“我終于光明正大的回來了。”
玄風(fēng)身后站著沙桑和沐堯, 二人聞言神色微動,俱是仰頭看向面前這方蒙了塵埃的匾額。那額上的字蒼遒有力,落筆瀟灑自如,但一撇一捺間又感覺孤高清冷,宛若遺世獨立。
“尊主, ”沙桑上前半步:“進去么?我派人去收拾一下。”
玄風(fēng)抬起手, 制止了沙桑的動作, 不疾不徐的道:“不必了, 這里不是人人都可以進的。”
這句話說的相當(dāng)平靜, 便是仔細聽也找不出半分情緒,但沙桑偏偏覺得尊主這字里行間都浸著一種“不允許任何人褻瀆天眼宗”的意味。于是他識相的閉了嘴, 退回到原來的位置上。
“更何況,我們現(xiàn)在也沒工夫進去了。”
凜冬時節(jié),伏伽山下狂風(fēng)大作,玄風(fēng)淡然的轉(zhuǎn)過身,難得銳利的瞇起了眼睛。面前一座高聳入云的巍峨大山,依如百姓口口相傳的那般神圣。無數(shù)道月白色身影踏風(fēng)而來,玄風(fēng)細細的凝著,目光穿過這些稚嫩的臉龐,好似看見了從前的自己。
曾經(jīng),他也有這么一件月白色道袍,上面用淺灰色的針線,細致的紋繡著一層又一層的卷云,宛若盤桓在天眼宗地上浮浮沉沉的霧靄,氤氳騰然。
玄風(fēng)抬腿朝前走去,大隊人馬整齊有序的向兩邊撤開,給他騰出一條小路。玄風(fēng)走的泰然,不緊不慢的樣子猶如閑庭信步。
天眼宗的弟子有條不紊的落了地,站在玄風(fēng)的對立面,井然有序的排列好。但從人數(shù)上來看,他們并非處于完全的劣勢。但是,每一個人都清楚的知道,即便他們能在人數(shù)上壓制玄風(fēng),只要請命符一亮出,一切頃刻化作徒勞。
兩記身影,一道火紅,一道月白,以雷霆萬鈞之勢飛竄而來,徑直在玄風(fēng)面前落下。
花無道斂去了周身張揚的鋒芒,第一次無比沉穩(wěn)的站在眾人面前,他目光沉靜,不再戲謔,定定的看著玄風(fēng),似乎是想將這張臉同記憶中的玄御真人重合在一起。但他失敗了,玄御真人氣質(zhì)淡漠出塵、仙風(fēng)道骨,而眼前的玄風(fēng)表面上看一派和煦溫和,但眉眼間那破土的欲望已然掩藏不住。除了這滿頭白發(fā),恐怕再找不到二人的半點相似之處。
“師父是你殺的。”花無道面無表情的看著玄風(fēng),沉著臉吐出一個陳述句。
“不是,”玄風(fēng)如實說:“玄御是自盡的。”
花無道:“是你逼的。”
斬釘截鐵的語氣,引得玄風(fēng)低低一笑,他眨了眨眼表示默認:“我做了你們五年的師父,好歹也有些情分了。當(dāng)年我立下的規(guī)矩:不與天眼宗為敵。今時今日,也不會改變。只不過,天眼宗在玄御手上沉寂了十幾年,是時候該換個宗主了,你們說呢?”
“妄想!”蘭息拔劍上前兩步,卻被花無道一胳膊擋住。
花無道把蘭息拽到自己身后,淡聲道:“你想做天眼宗宗主?”
“不,”玄風(fēng)微微搖頭,淺笑著看向花無道:“是你。”他往前踱了兩步,走到花無道面前:“五年前,你明里暗里也幫了我不少忙,我想,我們可以繼續(xù)合作下去。我讓你做天眼宗的宗主,做我金蓮教的第三位長老,如何?”
花無道的神情有些松動,旋即從鼻間發(fā)出一聲嗤笑:“我是荒唐,但還沒荒唐到與弒師仇人為伍的地步。”
“無妨,等我復(fù)活了師尊,我有很多方法讓你同我合作。”玄風(fēng)探出手,輕飄飄的拂了拂花無道肩上看不見的灰塵:“今日,你們就先隨我一同去英雄臺吧。”
花無道肩頭一側(cè),半點不留情面的將玄風(fēng)的手揮下,他抽出別在腰間的火色長鞭——赤煉,在地上狠厲的甩了一下。
“唰”地一聲,破空的鞭聲如雷貫耳,尖銳的穿透人的耳膜。地面塵灰四起,泛起星星點點的火光。
“我天眼宗弟子,誓死不與魔教中人為伍。”
玄風(fēng)無奈的搖了搖頭,憑空伸出手,一把攥住了那在半空中揚蕩的熾熱鞭尾。
赤煉鞭通體火紅,只要一點內(nèi)力便即刻升溫,那滾燙的一下甩到任何人身上都會立時烤焦皮肉,但玄風(fēng)神色淡漠的望著花無道,只輕輕一拽,赤煉鞭上的火星子瞬間湮滅。
玄風(fēng)在花無道震驚的目光中撤了手,赤煉鞭宛若一條普通的皮鞭,頹然掉在地上。他往后退出兩步,纖細的手掌沒有一點傷痕:“我不愿與天眼宗為敵,既然你們?nèi)缃癫豢下犜挘俏抑缓脧娦袔ё吡恕!?
語畢,他從袖口中緩緩拿出一塊通體晶瑩的銀牌。
銀牌舉到眼前,花無道的瞳孔不可遏制的收縮了一下,“請命符”三個字猶如一記洪鐘砸在所有天眼宗弟子的心頭。
掌間用力,請命符在玄風(fēng)手下泛出微光。
花無道只覺得自己周身內(nèi)力好像被一記無形的力道封住一般,舉著鞭子的手凝滯在半空,他咬著牙竭力揮出一鞭,卻再沒有方才的威嚇,軟綿綿的落在地上。與此同時,真氣運轉(zhuǎn)受阻的胸腔泛起一陣劇烈的疼痛。
饒是已經(jīng)有了心理準備,花無道還是微微瞪大了眼睛,他向蘭息看去,只見蘭息握著劍的手不受控制的顫抖著,用力拔了幾下也沒能將長劍從劍鞘中拔出。
而他們身后的天眼宗弟子,亦是如此。
見請命符——江湖五大門派、十大高手,必須無條件聽令,否則將爆體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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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便是血誓契約的威力,若是強行驅(qū)動真氣,等待他們的只有死路一條。玄風(fēng)如此便可以不費一兵一卒,不費吹灰之力的控制整個中原武林。
無人可擋,無人能敵。
玄風(fēng)水青色的袖袍一甩,淡聲道:“將他們?nèi)繋ё摺!?
便在此時,山林間,傳來一聲清朗的男音。
“慢著——”
這一剎那,玄風(fēng)一直春風(fēng)和煦的臉上,破天荒有了一絲裂痕。
他頓住腳步,一抹轉(zhuǎn)瞬即逝的不可置信出現(xiàn)在了他的臉上。然后,他便看見了本該待在北域總壇的江其琛攬著裹緊了狐裘的陸鳴,踏風(fēng)而來,輕飄飄的落在了他的面前。
這不可能……
足成陰煞邪功的禁制,除了他自己,無人可破。他們怎么會……
同樣驚訝的還有玄風(fēng)身后的沙桑和沐堯,但很顯然,沐堯臉上的表情已經(jīng)可以用復(fù)雜來形容了。他沒想到,陸鳴終究是選擇與江其琛站在一邊。
“你們竟然能出來?”玄風(fēng)的臉終于沉了下去,連聲音也摻進了一絲寒意。
江其琛放開陸鳴,毫不畏懼的迎上玄風(fēng)的目光,五年前的記憶潮水般的涌來。那天,他連劍都沒有揮到玄風(fēng)身前,便被他不費吹灰之力的擊倒于掌下,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將陸鳴帶走。
“不好奇我們是怎么出來的么?”
“是你破開的禁制?”玄風(fēng)狐疑的看向陸鳴,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可能,但是怎么會……陸鳴的陰煞邪功只煉到八成,怎么能打開禁制:“你還是要和我作對?”
“尊主。”
陸鳴淡淡的喊了一聲,便是這個稱呼,讓花無道乃至他身后眾多天眼宗弟子都瞪大了眼睛。
“不要再執(zhí)迷不悟了,回頭吧。”
“執(zhí)迷不悟?”玄風(fēng)倏然凌厲的看著陸鳴,他伸出手,指著江其琛:“你我究竟是誰執(zhí)迷不悟,這個人如何對你,你都忘了?”
“尊主,不要把你對蕭宗主的恨意,強加于我身上。”陸鳴道:“因為我們有著相似的遭遇,所以你希望我恨其琛,就像你恨蕭宗主一樣,你想看我背負著仇恨去完成你此生都做不到的事。”
“是,師尊死了,但江其琛還活著。”玄風(fēng)勾了勾嘴角,揶揄道:“我沒有機會親手殺了師尊替自己報仇,但是你不一樣,你的仇人就站在你面前,你為何下不去手?”
“或許,蕭宗主并非你想的那般無情。”陸鳴低垂下眉眼,肅聲說:“若蕭宗主當(dāng)真要大義滅親,你也不會活到現(xiàn)在。一步錯,步步錯。尊主,別再執(zhí)著了。”
“噗呲——”玄風(fēng)仿佛被陸鳴這話逗笑了,可他卻抬起手,一團黑霧從掌間騰然而出,精準的落在陸鳴腳邊,魔鬼般不留余地道:“你忘了被廢去武功,斷去筋脈的那些茍延殘喘的日子?”
一句話,戳到陸鳴的痛處,還是當(dāng)著成千上萬人的面,毫不留情的刺穿。
江其琛感覺,身旁的陸鳴,不可遏制的顫抖了一下。
“生不如死的滋味,寒冰塑身的感覺,要我和你描述么?但你比我幸運多了,你不過是在冰床上躺了一年便重塑了筋脈,我呢?我躺了七十年,七十年才能動一根手指頭。”玄風(fēng)睥睨著陸鳴:“師尊若非恨透了我,為何叫我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留我一命是他的恩賜?不,是懲罰。”
寬大的袖袍下,江其琛摸索到陸鳴冰冷的手心,他不由分說的握住陸鳴,眼睜睜看著陸鳴的臉色在玄風(fēng)的三言兩語間蒼白下來。
那些暗無天日的歲月,永無止境的寒冷,鬼魅般的環(huán)繞在陸鳴眼前,叫他克制不住的戰(zhàn)栗,冷汗瞬間浸濕了陸鳴后背上的衣襟。
究竟是懲罰還是恩賜,沒有人能給出一個清晰的界定。或許在那一刻,蕭正清心慈手軟未能痛下殺手,他以自己的方式留了玄風(fēng)一命,卻不料在玄風(fēng)眼中,變成了一種折辱。
習(xí)武之人,寧愿痛快死去,也不愿茍延殘喘的活著。
江其琛亦是如此,或許當(dāng)年在裴家祖壇各大名門正派的逼迫下,他不忍心一劍結(jié)果了自己,而是選擇了另一種慘烈的方式,斷絕了他們之間那一點可憐的希望。
眸色一點一點的暗了下來,血色潑墨般不斷沖刷著陸鳴眼前的世界,他顫抖著雙唇,竟說不出半個反駁的話。他從未對江其琛留他一條性命而產(chǎn)生半分感激,自己也是這么想的,不是嗎?
“不是懲罰。”
耳邊傳來江其琛極其堅定的聲音,陸鳴動了動手才后知后覺的發(fā)現(xiàn),那人溫?zé)岬恼菩陌∷摹K⑽⒀銎痤^,看向江其琛的眼睛,只見他雙目赤誠坦蕩,不卑不亢的反對著玄風(fēng)。
“或許方式是用錯了,但出手的那一刻,師祖想的絕不是要殺死你,而是想救你。”
玄風(fēng)挑眉,玩味的看向江其琛。
“因為我便是這么想的。”江其琛沉聲道:“只要還活著,無論是傷是殘,都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有情緒有思想有希望。但若死了,除了一抔塵埃,便什么都沒有了。”
陸鳴聞言,周身一震。
他漆黑如墨的眼睛里,再一次亮起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