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無道站在案前, 放下手中的墨筆,將桌上那張四方小紙片拿在手心里看了片刻,這才小心的卷起來。
五年過去, 時間并未在花無道的臉上留下半分痕跡。在外人面前, 他與從前似乎并沒有半分不同, 依如往昔的狂傲不羈, 瀟灑放肆?;蛟S只有他自己知道, 四下無人之時,他是如何一日比一日沉靜的。
這五年,玄御真人時常不知所蹤, 往往一消失便是月余。由此,一向自由慣了的花無道也不得已開始管理門派中的瑣事。但他速來閑散慣了, 不愛插手這些, 經常是把事兒丟給蘭息, 自己做甩手掌柜。
江其琛在的時候,就纏著他拌拌嘴, 打打架。他不在的時候,花無道大多數都是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一壺接一壺的灌著屠蘇。
他總覺得,若非自己,很多事都不會變成今天這樣。酸澀的記憶凝成一張冷若冰霜的俊臉, 那是花無道五年都不敢提及的人——陸鳴。
門外傳來一串不輕不重的腳步聲, 花無道不禁凝起眉頭。天眼宗弟子不說輕功卓絕, 但起碼也可以說是雁過無聲, 哪來的腳步聲?
他將準備送去還愿閣找人的書信卷好了放進袖口, 在那串腳步聲行至門口之前,霍然拉開房門。
然后——
他呆住了。
紅衣被山頂的微風吹的翩飛, 連帶著他懶散束在腦后的長發,和系著長發的紅繩。
花無道生的好看,陸鳴初見他時便覺得花無道這張臉若是放在女子身上,一定是個禍國殃民的妖孽。但他渾身上下又沒有半分女氣,若非要尋摸出那一星半點,大概是他挑眉輕笑時有那么些許輕佻嫵媚。
花無道的唇珠飽滿圓潤,欲墜不墜的銜在那里,仔細看活像個瑪瑙珠玉。他動了動嘴,喉頭卻似梗住了一般,沒能發出半點聲響。
他微微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伸出手,卻是捏在了蘭息身上。
蘭息抱著胳膊,竭力讓自己看起來不是那么齜牙咧嘴:“啊——師兄,你掐我干嘛……”
花無道傻愣愣的看著陸鳴,卻是對蘭息問道:“疼嗎?”
“……”你這不是廢話嗎?你讓我掐一下試試!
“你……”花無道指尖輕顫著探到陸鳴身前,一副想碰又不敢碰的樣子,這幾年他沒少夢見陸鳴,便是連幻覺也是見過那么幾次的,但每每他一伸出手,面前只剩下空蕩蕩的空氣。
“額……不認識我了?”陸鳴眉梢微揚,揶揄道。
花無道求助似的將目光轉向江其琛,卻見他一臉漠然,于是,他只好硬著頭皮觸上陸鳴的肩頭。
摸到了……不是幻覺,是真的……
花無道松了一口氣般笑出聲,而后長臂一攬將陸鳴帶進懷里,他用力的拍了拍陸鳴的后背:“陸鳴,陸鳴你還活著……”
花無道不止一次的想,若不是自己當年一時玩笑將陸鳴踢進不虛河,后面這許多事也就不會發生了。
或者,若非自己當年沒看住他,陸鳴沒有下山,也不會生死不明失蹤了五年。
五年,江其琛是如何一邊崩潰一邊鍥而不舍的找尋陸鳴的下落,他全都看在眼里,但他卻從未開口勸過江其琛一次,甚至連“陸鳴”這兩個字也沒有提起過。
他把陸鳴封存進自己心底里最隱秘的地方,像是龍之逆鱗,不光別人碰不得,便是他自己也碰不得。
內疚,愧對,悔恨還是別的什么情緒,花無道自己都說不清。他自認沒有江其琛那番深情不渝,卻日日夜夜念起這個名字,便在心底泛起細細密密的疼痛。
在陸鳴失蹤的第三年,花無道在一次酩酊大醉后終于意識到,自己或許對這個人有著不一樣的情愫。
但在前他不及江其琛那般執著,在后一切已經為時已晚。于是,他便把這份說不出的感情埋葬起來,觸不得,碰不得,想不得。
只有每次和江其琛借著吵架的名義動起手時,他才覺得心頭痛快那么一點。他固執的認為自己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陸鳴沒了,不能親自打他罵他,那么江其琛代替他也可以。
直到后來有一天,第無數次的針鋒相對后,江其琛極輕極淡的丟下一句話:“我不怪你?!睆哪且院?,一切的切磋試探都變的索然無味。他終于清醒的認識到,自己連尋個由頭贖罪的機會也不配得到。
花無道嘴上說著,手也沒閑著,隔著狐裘把陸鳴從上到下切切實實的摸了個遍,成功的讓江其琛漠然的臉色黑了幾分,親自下場把他倆給分開。
“你夠了,”江其琛冷冷地打斷花無道:“讓你抱一下得了,還動起手來了?!?
花無道心情好,嘴上也就沒那么不饒人,他仔仔細細的打量的陸鳴:“這是怎么回事?陸鳴不是被你斷了筋脈嗎?怎么還站在這?”
陸鳴:“……”
五年不見,花無道的嘴上功夫儼然已經達到了,不需要吐臟字就能叫人不痛快的地步。
江其琛面色一沉,冷聲道:“說來話長,先辦正事要緊?!?
嘴賤不代表不會察言觀色,花無道立時便察覺到了面前的氣氛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能讓一個斷了周身筋脈的人重新站起來,其中受了多少苦楚,不用想也知道。更何況,那個傷害陸鳴的人還是他最親近的人……
花無道暗罵自己一聲“蠢驢”,趕忙站開身子,放門外三人進屋。
*
聽花無道簡單的敘述了一番當前的形勢,江其琛沉聲道:“所以現在玄風將四大門派的人困在英雄臺了?”
“嗯,請命符現世,根據當年師祖定下的血誓契約——江湖五大門派,十大高手必須無條件聽令,否則就會爆體而亡。除了天眼宗以外,玄風將他們全部安置在英雄臺,不知道要做什么。”花無道面色凝重的點點頭:“不過話說回來,江家的請命符不是在你手上嗎?玄風怎么找到的?”
江其琛:“……”
江其琛被花無道“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功夫噎的說不出話,他面色陰鶩的抿了口茶,陸鳴見狀坦然道:“是我給玄風的?!?
“你?”花無道驚愕的看著陸鳴淡漠的臉,猜到了這其中肯定又有些紛繁復雜的緣由,便也不再追問:“事已至此,我們不能坐以待斃?!?
江其琛放下手中的杯盞,沉吟道:“若我沒猜錯,玄風下一步就是要上天眼宗了。你們五大門派受制于請命符,已是毫無用武之地。”
“什么叫毫無用武之地?”花無道被江其琛一句話戳中神經,立刻回嗆道:“你有用武之地請命符都能丟了?你有用武之地到現在才回來?等你,黃花菜都涼了!”
“我說的實話,你們能對玄風動手嗎?他請命符一亮,你們不還是得乖乖就范?”
“范范范范你個頭,我花無道話就放這了,我他娘的就是爆體而亡也要先砍死玄風這個師門敗類!”
“……”
陸鳴難耐的撫了撫額角,五年了,這兩個人說不了三句就要掐的毛病,一如既往……
“你們別吵了,”陸鳴的指關節不輕不重的在檀木桌上敲了兩下,那邊兩個人登時便噤了聲:“其琛說的對,天眼宗受制于請命符,若你們要行動,必須得先解除當年蕭宗主在請命符中設下的血誓契約,但前提是必須從玄風那里拿到請命符,這顯然不現實。所以,不說讓你們坐以待斃,最起碼,不能輕舉妄動?!?
陸鳴徐徐說出自己的想法,分明是和江其琛說的一個意思,卻叫花無道瞬間冷靜下來。
“金蓮教除去玄風,有兩位長老、四位座下護法,此外紫衛玄兵加起來約莫有一千人,神川沐府統領的王府親兵約莫有五千人,當年裴天嘯一手扶持的承天鑒士兵,早已收歸玄風所用,大概有兩千人。他們人多勢眾,眼下五大門派是指望不上了,只能靠我們自己了?!?
在座的,沒有人能比陸鳴更清楚金蓮教的真實實力,他在金蓮教待了五年,早就把他們的人手摸得門清兒。
江其琛道:“陳國各地的影子,差不多有兩千人?!?
“這根本不夠。”蘭息在一旁淡聲道。
江其琛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不疾不徐的走到桌邊,攤開紙蘸上筆墨便寫了起來:“也許有個人,可以幫我們?!?
不消片刻,兩張墨漬未干的手信便遞到了陸鳴手中。他接過紙看了看,一張是給景止傳信叫他集結人馬的,另一張嘛……
陸鳴神色微動,腦海里浮現出一個花花綠綠的身影,他裝作不經意的輕瞥了江其琛一眼,挑眉道:“你們一直都有聯系?”
江其琛顯然沒看出陸鳴微變的神色,兀自說:“不多,但我能說的動他。”
“啪——”手信被陸鳴不輕不重的擱在桌上,只聽陸鳴沉著臉揶揄道:“你自然是能說的動他,他對你還有非分之想呢,可不是得依著你?!?
“……”江其?。骸斑@都猴年馬月的事了,你怎么還記著……”
陸鳴把臉一撇,也不看他:“你巴不得我不記得?!?
“你們倆你來我去的打什么啞謎呢?”花無道莫名其妙的看看陸鳴,又看了看江其琛,從桌子上拿過手信:“北川赫侖府?你還認得赫侖世子?”
陸鳴冷笑一聲:“何止是認識,人家還要八抬大轎娶他呢?!?
花無道:“……”
“陸鳴!”江其琛拉了拉陸鳴的袖子,低斥道:“你別越說越過分了?!?
陸鳴把袖子一拽,側過身去,一副“行,我不說話了”的模樣。
江其琛尷尬的咳了兩嗓子,故作淡定道:“就先這么商量著,幫我把兩封信發出去,赫侖府親兵不說多,起碼能和神川沐府相抗衡,如此便好辦許多了。另外……”江其琛從腰間扯下一塊玉牌,上面刻著一個“江”字:“差個輕功好的,把這玉牌送去藥王谷,請劍仙呂客和怪俠刀鳳吟出山。”
他說著,一把將陸鳴從椅子上拖起來:“時間不多,一定要快。我們一路風塵,回去收拾一下,回見?!?
說完,江其琛不待花無道回應,連拉帶拽的把不情不愿的陸鳴給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