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冬天,建業(yè)城彌漫著大霧,霧氣中似乎滋養(yǎng)了數(shù)不清的病菌。時疫隨著難民的步伐,加速潛入都城,把疫癥傳播進城中的每個角落。
如今外面已經(jīng)停戰(zhàn),喻王的軍隊里同樣爆發(fā)了可怕的瘟疫。就連深得喻王信重的二子楚昱也染上了瘟疫,在軍醫(yī)的精心調(diào)護之下仍不見好。楚悼作為父親,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zhuǎn)。
王若谷這邊的情況略微好些,但也有人染病,所以雙方暫時停戰(zhàn)。
在天災(zāi)的威脅面前,凡人間的恩怨糾葛顯得無足輕重。
百姓素來半饑半飽,得了病癥無人過問。染病的就送出城等死,已經(jīng)死去的便草草埋掉,這種病的特性決定了容不得半點拖延。而斜橋的世家里,也有一些生病的子弟,崔彧將他們集中在一起治療。這位是崔景深的小叔叔,隱居?xùn)|山的醫(yī)術(shù)天才,著有《素問》《甲乙》傳世,對傷寒之癥也有研究。但就目前的形式來看看來,即便是他也只能控制病人的死亡速度,不能完全治愈疫病。
陰郁和恐怖的云層籠罩在都城上空。
對于大楚人民而言,朝廷能夠提供的最基本公共服務(wù)就是:維護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社會秩序,提供社會救濟,然而如今的朝堂在這兩方面都做的很不好。走投無路的百姓漸漸對朝廷漠不關(guān)心起來,疫病的大規(guī)模流行將這種漠然轉(zhuǎn)變?yōu)橐环N無言的憤怒。本來銷聲匿跡的天師道似乎又有死灰復(fù)燃之勢。
相比之下,謝閥因為在山中,情況反而好了許多。雖然謝棣病倒了,但是疫病的可能不大,也沒有傳染給身邊的人。
聽了下人的回報,長公主不可置信地問道:“這么說,崔彧不肯立即過來?”
仆人嚇得瑟瑟發(fā)抖,生怕酷烈的女主人把氣撒到自己身上,跪雪地上哆哆嗦嗦回稟:“也……也不是,小的去之時,崔大家正在出義診,給一個老百姓看診,只說看完就過來。那些人都把崔大家當(dāng)成神明一樣膜拜侍奉,可見大家的醫(yī)術(shù)必定高妙。”
長公主怒道:“居然因為幾個賤民耽誤我兒……”
周大夫從內(nèi)間走了出來,勸道:“公主殿下不必動怒,依老夫看來,小公子未必是傷寒。”
長公主臉上浮現(xiàn)出希望的神色:“不是犯了時疫就好。那么,我兒究竟是什么病癥?”
周大夫的神情并不見輕松,依舊嚴(yán)肅地說道:“依老夫之見,小公子咳嗽不止,伴有發(fā)熱跡象……只怕……只怕是肺癆。只是到底如何,還需要崔先生過來,我二人共同參詳。”
崔彧雖然只是一個隱士,但是社會名望不在謝銘之下。因為他的老師是大名鼎鼎的醫(yī)圣殷仲堪,崔彧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不僅著有《素問》《甲乙》傳世,還廣教門徒,開設(shè)義診。其弟子清河趙躍、渤海道文法這些徒弟都非常的有名。雖然年紀(jì)不算很大,但已經(jīng)稱得上是德高望重了,所以周大夫尊其為先生。
聽了周大夫的話,長公主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啜泣,用帕子握住了臉。
楚昭在旁邊站著,忽而捕捉到周大夫心里一閃而過的念頭:其他也就罷了,只是心肺間似有一股火毒難消,這可怎生是好。
聽了周大夫的心聲,楚昭反而在心里松了一口氣,看來謝銘真的不是傷寒,很可能只是感冒沒及時治療轉(zhuǎn)成的肺炎初期。當(dāng)然,古代沒有抗生素,體內(nèi)的炎癥便消不下去,這樣的疾病也屬于不治之癥,但楚昭來自現(xiàn)代,對感冒病毒缺乏基本的敬畏之心,再說他手里也并不缺消炎藥。
過了一陣,謝棣住的院子便漸漸安靜下來,只余下中草藥裊裊的清香。別的人都走了,只有楚昭還坐在堂中,磨磨蹭蹭不肯離去。
有仆人看到楚昭,就過來給他行禮。長公主一眼瞥到楚昭,慌忙搽干凈眼淚,端起公主的架子問道:“是寄奴啊,來這里做什么。”
楚昭上前行禮:“寄奴來看看表哥。舅母,我可以去陪表哥說說話嗎”
聽聞此言,長公主對楚昭的印象頓時好了不止一點,她難得和顏悅色地說道:“也就我們寄奴還想著這個哥哥,可見是有真心實意的。”因為害怕謝棣得了疫癥傳染自己,所以來看望謝棣的人雖多,卻沒有一個敢進門去,連謝棣的表妹謝冉冉也不敢。
正在說話,就聽見屋中傳來瓷器清脆的碎裂聲,一個面目清秀的侍女慌慌張張跑出來,跪在長公主面前,哭道:“公……公子不肯喝藥。”
長公主勃然大怒,下令扒了這個婢女的衣服鎖在空房里,使她凍餓而死。
楚昭在旁邊倒吸一口涼氣,面色卻只做無所謂地勸道:“舅母別生氣,這些丫鬟不值什么,氣壞您的身體就不好了。再說,如今正該給表哥積福,何必多造殺孽?表哥不肯吃藥,好好勸就是,想來是侍女哪里不稱心,不如讓我去吧。”
長公主剛才還兇神惡煞要殺人,此時卻紅了眼圈:“棣兒這是怪我把他身邊那群狐貍精攆走呢。罷了,罷了。可見患難見真情,寄奴去見你那個混賬表哥吧,也是見一面就少一面。如今本宮還能指望什么呢?”說著就落下淚來,看上去就是一個柔弱貴婦,慈愛的母親了。
楚昭跟著侍女走進房間,屋子里很暗,也很暖和,一直蠟燭幽幽地在桌子上燃著。
臥房中一個人都沒有,只有謝棣的咳嗽聲。楚昭走近一看,謝棣滿臉通紅,嘴唇都燒出了干殼。他不懂醫(yī)術(shù),也看不出謝棣得了什么病,就是覺得看著樣子像是在發(fā)燒。
“表哥!”楚昭輕聲耳語道:“你醒著嗎?”
帳幔里的謝銘動彈了一下,讓侍女將他緩緩扶了起來。這時候楚昭才看清楚他的整張臉,和記憶里的模樣依稀仿佛,就是成熟了很多,也不復(fù)神采飛揚,十分的蒼白,憔悴。
謝棣迷迷糊糊見到小表弟往自己床上爬,趕忙推他:“我生病了,快下去。”
他的手也是軟弱無力的,楚昭心里泛起一陣難過,并不敢在面上顯現(xiàn)出來,只齜著小白牙笑:“我?guī)Я怂巵恚砀绾葐幔俊?
謝棣厭煩地?fù)]了揮手:“不喝,都倒了吧,看著煩。”
“哦。”楚昭點點頭,乖乖跑過去倒掉了。
謝棣還以為表弟怎么也要勸兩句,誰知道他還真倒掉了。謝棣也是被人寵著長大,沒見過這樣照顧病人的,心里就有點懵。不過謝棣雖然脾氣不好,但從小就疼愛這個表弟,當(dāng)下就喝止住那個想要出去告狀的侍女。
楚昭笑嘻嘻的放好碗,回來拍拍表哥的手,安慰道:“沒關(guān)系,我有藥。”
謝棣笑他說胡話:“你能有什么藥?不許淘氣,趕快出去,誰放你進來的,仔細(xì)染了病可不是玩的。”
楚昭去倒了一杯水遞給謝棣,從袖子里取出幾片準(zhǔn)備好的阿司匹林,一粒白加黑遞過去,正色道:“真的有藥,表哥吞下去。”
“好,寄奴給的,就算是□□,表哥也甘之如飴。”都要死了,謝棣還是不改風(fēng)流的性子。自忖左右也是死,還是別讓表弟失望了。于是他一仰頭,就把藥吞了下去。
楚昭緊張地看了看門外,小聲道:“閉嘴吧,被舅母聽見了,你想害死我嗎?聽說上回你屋子里還打死了一群寵姬,皆說是教壞了你。”
謝棣苦笑一下,握著楚昭的手沒再吱聲。
白加黑很快發(fā)揮作用,謝銘覺得自己身體里燃燒的那股火似乎溫和了一些。腦中有奇怪的眩暈感,類似于吃了五石散之后的感覺,卻比那個要溫和很多。被子羽毛般覆蓋上來,謝銘的眼睛閉了閉,終于睡著了。睡之前,他還伸手抓住楚昭的衣袖。
“喂——放開啦。”楚昭很沒有兄弟愛的甩著胳膊。
可惜謝棣抓的那樣緊,好像用盡所有的力氣一樣。楚昭努力了一會兒沒掰開,擔(dān)心吵醒病人,也就放棄了掙扎,脫了鞋子爬上去躺謝棣旁邊。
大概是屋子里光線太過幽暗,楚昭很快睡了過去。
一個丫頭進來看見,想要把世子殿下叫醒,卻被長公主阻止了,她心里想著:我兒從小沒什么玩伴,又最喜歡這個尊貴的表弟。兒子最后的時刻,身為母親怎么會忍心他一個人走呢。”
屋子里,楚昭壓根不知道舅母已經(jīng)把他當(dāng)成個人殉殉兒子了,繼續(xù)躺那里呼呼大睡,嘴角有一絲可疑的水漬。
夜風(fēng)吹開窗戶,床帳輕輕拂動。守夜的丫頭驚醒,趕忙過去關(guān)好窗戶,摸了摸墻壁似乎不熱了,趕忙披衣出去,讓叫丫頭吩咐廚房將火燒旺一些。
如同一個幽靈般,韓起無聲無息的進來,將熟睡的世子殿下抱回了他的房間。
“阿起,我有藥。”楚昭嘟囔了兩句,放心地縮在韓起身邊睡著了。
俯身親吻了一下床上的人,千里夜奔而來的韓起了無困意,只懷抱著劍,曲起一條腿靠著廊柱,守著自家寶貝殿下,心里默默傾聽著屋外的風(fēng)聲。
外面有窸窸窣窣的雪聲,北風(fēng)敲打窗戶,還有世子殿下的呼吸聲,不知何處傳來飄渺的樂聲,聽著似乎很遠(yuǎn),卻又如同就在耳邊。在沉浸的夜里,伴隨著雪花溫柔的飄落,將人代入最深最沉的夢中。韓起似乎也有了一霎那的松懈,原本停止的脊背往后靠了靠,低頭撫摸著世子殿下寧靜的睡顏。
然而就在那一霎那,一道無匹的亮光在窗戶外閃爍,直奔床上的世子殿下而來。
韓起如同一只大鳥般飛騰而起,展開的披風(fēng)收攏那道亮光,繼而人劍合一,迅捷地朝外撲去。
雪地里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五條淡淡的黑影,很久就和韓起戰(zhàn)作一團……
當(dāng)楚昭醒過來的時候,韓起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四周也半點看不出昨夜一場惡戰(zhàn)的痕跡。撐起身的時候,楚昭忽然看到桌子上擺著一張字條和一包點心,走過去一看,上面寫著“昨夜有刺客窺視在側(cè),我已處理,似為徐家效力?另外,天師道復(fù)蘇或與崔彧有關(guān),此人心思莫測,敵友難辨,前日派人窺視窗前,還望殿下小心。藥我已經(jīng)拿回軍中。點心不要一次吃完。”
楚昭憋了癟嘴,打開點心一看,是蔚城的特產(chǎn)凍糕。韓起他們的軍隊,由周祿帶著駐守蔚城,與公車丘明的左軍護衛(wèi)犄角,拱衛(wèi)京城。
韓起本在軍中當(dāng)值,必定是知曉自己現(xiàn)今身邊的高手不多,忽聞密報有人預(yù)謀行刺自己,就星夜趕了回來。然后為了不違軍紀(jì),又半夜趕了回去。
韓起真的是忠心耿耿,只是不知自己何德何能,得他這般看待。
楚昭覺得渾身暖洋洋的,心跳的簡直就要失序一般地快,幾日間的憂懼一掃而光。不論前路再艱難,只要兩個人一起扶持著,就能永遠(yuǎn)走下去吧。陷入純純初戀中的世子殿下智商陡降,也有了諸如此類的奇怪想法。
縱然世人口中的永遠(yuǎn),本來就是一種錯覺。然而在漫長的一生里,誰又愿意永遠(yuǎn)活得那樣清醒呢?
整個早晨世子殿下的心情都異乎尋常地好,連他身邊早已練出免疫力的侍女們,也忍不住覺得世子殿下今日真是容光煥發(fā),如同珠玉在側(cè),把自己映襯得像是一粒塵埃。
到出門見謝棣的時候,楚昭嘴角還是微微上揚的。剛走到謝棣住的院落,就看到周大夫和崔彧一邊交談一邊往內(nèi)走。崔彧的身邊還跟著一個絕色藥童,面如凝脂,眼如點漆,顧盼有情。
崔彧上下打量楚昭,笑道:“殿下氣色不錯,想來昨夜睡得很好。”
楚昭心里嘀咕,這是當(dāng)大夫的職業(yè)病還是什么。因為韓起提醒過自己此人深不可測,所以楚昭飛快地查看了系統(tǒng)面板,果不其然,雖然忠誠和好感并不算特別低,而且私心低清廉高,看上去屬于可攻略對象,然而楚昭卻發(fā)現(xiàn)此人的野心高達98,和他那不食人間煙火的外表極不相符。莫非崔家專出腹黑嗎?
楚昭心內(nèi)警惕,面上只是淡淡一笑,將本來拿在手里的藥又收攏回袖子里。徑直走去謝棣房中。
可能是因為古代的感冒病毒還沒有發(fā)展出耐藥性,阿司匹林和白加黑的效果出乎意料的好,第二日謝棣又活蹦亂跳了。
——還沒進門,楚昭就聽屋中傳來女子柔婉的笑聲。轉(zhuǎn)過屏風(fēng)一看,只見謝棣衣衫大敞,一個絕色丫頭正跪在地上給他擦拭下身。涂著紅色蔻丹的指甲在謝棣健碩的大腿上曖昧的移動著,頭埋在謝棣的胯間……
臥槽!一大早就這么驕奢淫逸真的好嗎?
“世子殿下來了?”旁邊一個侍女裊娜地走過來,語氣溫柔地好像要滴出水了。謝棣似乎就好這一口,身邊伺候的人全是這個調(diào)調(diào),說起話來好像嘴里含了塊糖,又甜又軟的。
謝棣雖然還是很虛的樣子,卻已經(jīng)有了精神。
楚昭不贊同地看了他一眼,道:“病才好就這樣浪。”
揮手示意侍女下去,謝棣挑眉摟住楚昭,得意洋洋地笑道:“小寄奴還是這么害羞。來,看看,這是我新得的侍女,喜歡哪個自己挑。”
然后,謝棣忽然壓低聲音,湊到楚昭耳邊,輕聲道:“表弟的藥非常靈驗,但我只說是周大夫的功勞。”
楚昭手里的藥非常靈驗。謝棣也是擔(dān)心楚昭手里的靈丹妙藥有限,到時候都來求,給誰不給誰都要結(jié)仇。
楚昭明白他的意思,就將三片阿司匹林一片祿霉素一片白加黑裝在一個精致的小玉瓶中,遞給謝棣。
“這藥我還有,不妨事。”
謝棣點點頭,似乎松了一口氣:“那你就交給周大夫,讓他去琢磨。城里起了瘟疫,說不得這藥能有用,豈不是寄奴的功德?得人心者得天下。”
楚昭詫異回頭,想不到生在謝家的紈绔子弟,也能說出這樣的話。不過,根據(jù)世家一貫的尿性,這位大少爺口里的人,不會只限于士族吧?
兩人正說著閑話,長公主得了消息,一大早就帶著群丫鬟闖了過來。進門口,她先是不可置信的看著自己兒子,然后就忍不住沖過來抱住謝棣喜極而泣。楚昭不欲打擾這母子二人,便悄然離去。
謝棣到底孝順,低聲把這件事給公主說了,又拿出玉瓶給母親看。
喜得長公主一疊聲道:“我們寄奴真是個福星啊,依我看,楚家天下除了他,別的再沒有那個福氣坐。”
謝棣不耐煩道:“娘,你又胡說什么。”
長公主柳眉倒豎:“別以為娘傻,你們這些男人天天琢磨什么,當(dāng)我不知道么。放心吧,娘雖然是婦道人家,在宮里還是說得上幾句話的,寄奴救了我兒一命,以后舅母替他赴湯蹈火。”
謝棣暗笑,他娘就是這樣脾氣,你越不讓她做什么她就越要做。寄奴救了自己一命,自己也沒什么能報答他的。只能幫他幫娘親這個長公主也綁上戰(zhàn)車了。
另外一邊,楚昭出了房門,想起韓起的話,覺得很有道理,自己的藥終究有限,能救身邊的人,卻救不了天下間得疫病的百姓。思量再三,楚昭終究還是讓一個侍女帶著,去煮藥的小廚房中見周大夫。
一進門,楚昭看到周大夫端著自己吩咐郭師傅熬的板藍根在喝,在他面前還擺著好幾堆藥材,一桿秤。
周大夫就好像品茶一樣,喝兩口板藍根沖劑就停一下,往竹簡上寫幾個字。楚昭過去一看,發(fā)現(xiàn)竟然和板藍根藥盒上的配料分毫無差,甚至更加完善,忍不住佩服得五體投地。這些人才是真正的天才啊。
周大夫一見楚昭,慌忙放下手里的藥碗,老臉笑成一朵菊花地?fù)屔锨耙姸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