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路雲平醒過來,發現還攤睡在沙發上,不過身上堆著鴨絨被,茶幾上放著熱水,裡面的紅棗已經泡爛了,絲絲絮絮的浮著些棗肉,喝一口甜絲絲的還帶著棗香。
黎暉聽見動靜從廚房出來,趕著路雲平去洗臉刷牙。路雲平心裡有些不舒服,昨晚的事情在他那裡還沒有過去,可是在黎暉這裡似乎已經雲開霧散了,這種感受並不好,但路雲平卻說不出來什麼。
從衛生間出來,轉了兩圈沒看見黎暉,去廚房也沒見火上煮東西,
“你在哪兒呢?也不做早飯?!?
黎暉的聲音從陽臺傳過來,
“想吃什麼自己出去買,順便給我也帶一份。”
“操,我纔是客人。”
路雲平推開陽臺的門,黎暉正靠在花架上抽菸,是那種薄木條和鐵絲搭的簡易花架,下面一大盆土,到了冬天上面只剩一些枯黃的藤蔓,也看不出養的是什麼。黎暉就懶懶靠著,半瞇著眼,好像沒睡醒,路雲平心裡突然就舒坦了,昨晚他也沒睡好吧。
“你不是說一大早有事情嗎?”
黎暉斜了他一眼,
“你睡得像個豬,死活不起來,我怎麼走?”
“你走你的,留我在家怕什麼,你這家裡……”路雲平回頭隔著紗門,指了指那些80年代已經褪色的組合傢俱,
“難道還有什麼值得我偷得?!?
“有,我牀頭櫃裡有存摺。”
黎暉說完,自己覺得有趣,忍不住笑了一下。有些人就是這樣,已經大了,甚至已經老了,剎那間卻總能露出少年時的風貌,路雲平看著黎暉的笑臉,突然想起來,他第一次注意到黎暉,就是這樣的笑臉,也是這樣的姿態。
那一天,路雲平回想,也許是下午五點多吧,因爲那個時候他纔會站在陽臺上烤饅頭片。夏天總是陽光明媚,他和往常一樣,把幹了的饅頭切成薄片,在陽臺的蜂窩煤爐子上擺上小平底鍋,把饅頭片挨個碼好,然後就撐在陽臺上發呆。
那時,老爸已從黃河製造廠停薪留職出來,和一羣人去東北倒騰皮貨,家裡就剩下路雲平和他媽兩個人,路雲平在黃河中學讀初三,因爲算是廠裡子弟,所以沒什麼升學壓力,每天放學的重要功課就是烤饅頭片。
等待的過程很無聊,因爲家是臨街一樓,過來過去熟人很多,又不敢抽菸,怕被告狀,那就免不了要挨一頓老孃的雞毛撣子,路雲平百無聊賴撐在陽臺上發呆。
“同學。”有人站在陽臺外叫他,那時不流行全封閉,就半截磚頭壘著。路雲平在發呆,被叫時嚇了一跳。
“同學,能讓我就個火兒嗎?”
路雲平瞅著他臉熟,但是叫不出名字,畢竟搪瓷廠上千號住戶,也不是各個都那麼熟悉,
來的人自來熟的開了陽臺門進來,端起平底鍋,就著爐火燃了一支菸,然後衝路雲平點頭,
“謝啦。”
路雲平盯著他胸口的?;?,
“你也是黃河的?”
那人低頭看一眼,笑著把校徽摘了下來,
“哎呀,差點忘記了。”
陸雲平還想問,外面一陣自行車鈴鐺響,很清脆,有人叫,
“小暉!”
路雲平閒著無聊,就看那兩個人站在院子口的刺槐下說話,其中一個臉上打著斑駁的陽光,斑斑點點的,他穿著白色的襯衣,下襬有些長,風一吹就蕩起來,一同的還有他臉上的笑容,他吸著煙,偶爾塞在對方的嘴裡。
路雲平在心裡搜尋著‘小暉’這個名字,但是一無所獲。
這便是路雲平第一次見到黎暉時的樣子,那時他才15歲,黎暉也不過16歲的年紀。
經過這一次,兩人再見面就會點頭打招呼,漸漸熟絡了,才知道倆媽居然在同一個車間工作。黎暉的父親因爲肝炎很早就過世了,廠裡照顧他,才送到黃河廠去讀書,他和路雲平不同班。兩個班也不在一個樓層,所以之前只是面熟,卻不認識。
黎暉很喜歡找路雲平抽菸,那時抽菸的秘密場所很多,爲了節省時間,大部分男生都在衛生間。黎暉卻發現了新地方,就是行政樓五樓的走廊。五樓上都是各個教研室活動的地方,只有週三下午才偶爾有人,平時冷冷清清,因爲是頂層就更少有人過來。走廊盡頭很多菸頭,想來是教研室活動時,男老師們留下的,剛好爲黎暉他們打了掩護。
路雲平發現黎暉是個很特別的人,和其他同學不一樣。
比如說,黎暉身上從來不帶火柴,搞得路雲平每天身上要揣兩盒才覺得踏實,可是分給了黎暉,到下一次抽菸時,哪怕只間隔了一堂課,黎暉還是沒有火柴;再比如,黎暉的朋友很多,但是黎暉每次抽菸都喜歡叫路雲平,可也並不是自己叫,總有人傳話,而且每次都是女孩子,搞得有一陣子大家見了路雲平都一陣鬨笑;還有,更奇怪的是,他幾乎沒見過黎暉拆煙盒,那煙拿出來總是隻剩下三五支,最多也不過半盒,而且盤子零零總總,有時是大雁塔,差的時候黃金葉和羊羣也有,更多的時候是金絲猴,最讓黎暉詫異的是,有一次一包煙裡竟然有四個牌子的煙雜放在一起。
路雲平問他原因,黎暉只是笑,問急了就給他一拳,
“日,有的抽就抽,哪來那麼多屁話?!?
後來,大家都知道那些女孩子是替黎暉在叫路雲平,便有人私下勸他,不要和黎暉走的太近,路雲平問爲什麼,
“你不知道啊,黎暉那小子是個混的,從金康路到金花路,再到長樂坊,整個東郊都是混的開。他是紅人,仇家多,你少和他攪合在一起?!?
路雲平聽後很不以爲然,什麼紅人,不過是吹的吧。看黎暉那瘦瘦弱弱的樣子,怎麼也不像混的。後來抽菸的時候,他就盯著黎暉一直看,發現黎暉不但瘦,而且很白,脖子細細的,肩膀薄薄的,不笑的時候有些冷漠,一笑整個五官就靈動起來,而且很喜歡發呆。他和黎暉抽菸的時候,其實不怎麼聊天,就是默默個抽個的,黎暉話不多,就看著窗戶外面發呆。
“我聽人說你是混的?!?
黎暉挑著眉毛看他,
“怎麼了?”
“沒什麼,就問一下,說你是東郊的紅人,難道是真的?!?
黎暉噗嗤一下笑了,伸手勾著他的脖子,
“有事要求哥哥給你幫忙嗎?”
“滾□□毛,給誰當哥呢?!?
路雲平還真不怕他,黎暉攬著他不放,不過神色正式了很多,
“嗯,紅人什麼的都是瞎說,不過有什麼事就和我說,絕對幫忙,後退半步我就是個慫人!”
路雲平沒把這話當真,結果不久就應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