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目標沒念想的日子有時過的反而輕快, 程曉佳已經在北京呆了一年多,一轉眼又是年底,家里打電話回來讓回去過春節, 程曉佳算算也好幾年沒在家過年了, 就買了票, 臨走的時候猶豫了一下, 還是問了張恪清, 結果是意料之中的拒絕,年底是地方進京的高峰期,送禮的, 辦事的,上訪的, 這個節骨節上像張恪清這樣的位置, 絕對不能離開人。
程曉佳也知道的, 但是張恪清回他話的時候,正盤腿坐在電腦上, 運指如飛,連多一眼都沒看他,他心里多少還是有些失落。
程曉佳離西京城很近,可以走陜西也可以走四川,他的飛機票還是買到了西京城。下飛機的時候有些小難過也有些小感動, 這個灰色的城市冬季還是那么不溫不火的, 中午的太陽顯得很溫暖, 程曉佳裹緊羽絨衣和人群一起往外走, 看著熟悉的通道, 熟悉的指示燈,漸漸勾起一些舊日的景象, 那時最開心就是和路云平一起出去玩兒,兩人不能牽手,路云平就喜歡把手放在他后脖頸上,或者拽著他的褲腰,現在想想,那樣子還真是主人牽著心愛的寵物呢。
程曉佳揉揉發酸的眼睛,掏出口罩戴上,拽著行李慢慢往出口走,圍欄外站滿了人,舉著牌子,揮著手的,有個熟悉的聲音說,
“這里。”
那聲音太熟悉了,溫柔的腔調,程曉佳抬頭看著五米外站著的人,不敢置信。路云平沒什么變化,穿著筆挺的西裝,勾著嘴角在笑,眼角的細紋有些深了,可是程曉佳覺得很好看,他不敢相信路云平居然會……剛想上前一步,有人從背后超過他,輕快的步伐和語調,
“泡泡,看小爸爸。”
程曉佳僵了一下,然后看著黎暉抱著一個胖小子從他身邊經過,那孩子隔著圍欄就夠著要找路云平,路云平也擠過來先抱起孩子,然后飛快的湊著嘴在黎暉臉上蹭了一下,動作很快,看起來像是不經意碰到的,但是程曉佳明白那是什么,黎暉更明白,抿著嘴白了路云平一眼,轉身繞著圍欄往外走。
程曉佳木木的跟在他后面,看著一家三口出了機場,外面有三四輛車在等,程曉佳認出了李石,李石胖了,看見黎暉就吐掉嘴里的煙,過來接行李,旁邊七七八八圍了一圈人,說了幾句話,各自分頭上車離開。
有風吹過來,程曉佳打了個哆嗦,慢慢清明過來,在心里嘲笑自己——自作多情,當初你脫光了站在那,人家都不稀罕多看一眼,現在會來接你嗎?
路云平、黎暉和李石一趟車,李石在前面開車,黎暉坐副駕,路云平摟著兒子在后面玩兒,車開出機場,黎暉突然扭頭說,
“剛才那個是程曉佳嗎?”
路云平僵了一下才說,
“哪個?”
他只僵那一下,黎暉已經知道了答案,轉身坐正,看著窗外說,
“他要回來,找機會請他吃飯吧,上次的事情……”
路云平趕緊接,
“哎呀,我都說了多少次了,上次的事情是黃部長的關系,該謝的都謝過了。”
黎暉哼了一聲,
“行了,這次不單是我,還有蔣進和石頭。”
李石點頭,
“對,一碼歸一碼。那小玩意兒我雖然不喜歡,但是他這事兒做的沒啥說的,應該謝的。”
路云平無奈,這事兒終究沒瞞過黎暉,當初張恪清在停車場問他的時候,他心里也很清楚的,只是不想黎暉多想,就一直鐵齒沒承認。剛剛在機場,路云平只是有些懷疑,那孩子臉上扣著很大的一個口罩,可是露出的一對大眼睛和他走路的姿勢,路云平還是熟悉的,可是……他后面就是黎暉,路云平在心里默默的嘆了一口氣。
程曉佳坐著機場大巴繞了半個西京城,在鐘樓下車,抬頭是那家喜歡的法式餐廳,剛剛換上的廣告——新年特惠套餐,一盤美味的奶油蝦大大的印在上面。天已經暗了,射燈亮起,照的廣告畫很漂亮,程曉佳仰著頭看了半天,他以為他會哭的,他的鼻腔和眼眶都酸澀難忍,可是沒有眼淚落下來,過往的回憶在心里像霧氣一樣沒有了重量。
程曉佳突然想起張恪清說的,什么奶油蝦都是騙像他這樣的假洋鬼子,中國人嘛,還是吃饅頭煎餅實在。他在北京這一年,張恪清還真沒帶他去吃過任何西餐,想起張恪清,程曉佳掏出手機,想著要不要給他打個電話報個平安,手指劃了幾下,就覺得應該張恪清主動來電話問他,至少該有個短信才對,自己不能總這么賤兮兮的,想著就把手機收起來,還沒一分鐘又拿出來看,確認收件箱里真的沒有新信息。
被張恪清出來打擾了一番,剛剛的酸澀就被轉移,程曉佳覺得肚子有些餓,在街邊買了個烤紅薯,一邊吃一邊暖手,轉悠著發現沒地方可去,原來他在這個城市已經沒什么牽掛了。程曉佳就這么沿著長安路走走停停,不知不久就過了二環,音樂學院學生宿舍滿樓的燈光,遠遠就能看見,程曉佳緊走一陣到門口,發現門口在基建,好像是新的功能廳,原來那個的確太老了,冬天四處鉆風,所以那會不是非要排練,程曉佳都是留在家里練琴——路云平給他買了兩架琴,都放在新港的別墅里,也不知道現在它們怎么樣了,是不是也和舊主人一樣寂寞,還是已經隨著房子賣給了新主人呢?
程曉佳坐在門口的臺階上,看著學弟學妹們三三兩兩的進出,大學那段爛漫快樂的時光又涌了出來,他以為他會一直留在路云平身邊,盡管有些許的委屈,可是他不在乎。那時的他簡單又固執,為了路云平簡直像瘋魔了一樣,還記得他在地下停車場堵住路云平告白的時候,路云平也嚇了一跳,唉,可是他一直都那么溫柔,溫柔的說,
“以后隨時可以給我打電話。”
程曉佳翻出手機,路云平的號碼他已經刪了,但是他怎么可能忘記,一個一個的按下去,程曉佳覺得手有些發抖,那邊的撥號音一直在響,程曉佳覺得現在又回到了當初,那么緊張那么期待,只是想聽一下,聽一下那溫柔的聲音。
“喂?”
程曉佳捂著嘴,不讓自己出聲,電話里面停頓了幾秒,
“曉佳?”
他還記得自己,程曉佳在暗處慢慢吐出一口氣,白色的霧氣濕了眼睛,聽他這一聲就可以了,程曉佳掛了電話,揉揉眼睛站起來,可是手機突然又想起來,低頭看是路云平撥了回來,程曉佳猶豫了幾秒接起來放在耳邊,路云平的口氣疏離而客氣,
“曉佳,我知道你回來了,如果可以的話,一起吃個飯吧。”
這腔調像是在和客戶,又或者多年不見的同學講話,以前路云平都是說,
“佳佳,今天想吃什么啊?”
人還是一樣的人,心卻已經是不一樣的心了,所以說,看著沒改變的,都已經在深處悄無聲息的流走了,無法挽留,無從追尋,這故事就像是不曾發生一樣,只是程曉佳一段沉迷的夢境。
我不想見你,不想和你吃飯,我不想給你任何還的機會,你覺得欠了,就欠著一輩子吧,這樣至少……至少如果我想找你的時候,我都有理由。
路云平掛了電話,轉過頭看著黎暉,
“人家不賞光啊。”
黎暉剛給兒子洗完澡,正弄得狼狽,
“不想見我,我可以不去。”
路云平過來一把按住亂撲騰的路泡泡,幫著穿衣服,
“沒,就是一直沒講話,我想也許是不想見我吧。”
黎暉看了路云平一眼,
“那不勉強,還有機會。”
程曉佳站在音樂學院門口發愣,一會想哭一會想笑,褲兜里手機又響了起來,程曉佳不想看,他怕看見路云平的號碼就忍不住接起來,聽見路云平的聲音就忍不住答應了,他不想去看他們一家三口的幸福,他已經是黎暉的手下敗將,他比他年輕,比他美貌,卻沒有他強大,他沒有和路云平走過一路的青春,沒有能一根煙兩人分著抽,他們彼此沒有誰為誰流過血流過汗,什么癡心什么深情,在這些經歷的跟前,輕飄的不值一提,所以算了,程曉佳勸自己,算了吧,愿不愿意不還是要往前走,就像黎暉說的,他沒有勇氣為路云平去死。
手機響了停,停了又響,程曉佳扛不住掏出來,卻是張恪清打過來的,接起來,那邊口氣聽起來有些疲倦,
“到了嗎?”
“到了。”
“嗯,今晚回家還是住那邊。”
“明天下午坐汽車回去。”
“找到住的地方了嗎?”
“還沒呢,在學校轉轉。”
那邊嗯了一聲,聽著敲擊鍵盤的聲音,程曉佳也不掛,他知道張恪清最近非常忙,幾分鐘后,張恪清才又說,
“我給你訂了酒店,高新區的香格里拉,等下把地址和電話發過去,去了直接拿房卡,費用我都付過了。”
香格里拉程曉佳去過,有一年龍騰在這邊辦年會,他也蹭過去玩的,離學校并不遠,只是年底的時候還能有空房不容易。
程曉佳在前臺辦了手續,拿著房卡上樓,踩在樓梯間厚實的地毯上,才覺出旅途的疲勞,現在只想泡個熱水澡,美美的睡一覺。
推開門,還沒插房卡,屋子里卻一片大亮,程曉佳愣了一下,退出來看了看房號,的確沒錯啊,這是一間寬敞的行政套房,程曉佳在門口輕輕的敲門,屋里沒有聲音,程曉佳猶豫著往里走,廳里放著一個簡單的行李箱,是打開的,里面的東西都露了出來,程曉佳看著覺得很眼熟,突然想起,這件襯衣不是他買給張恪清的嗎?
“張……張恪清?”
這次有了回應,那個不冷不熱的聲音從屋里傳出來,
“這里。”
程曉佳扔下行李跑進去,張恪清正盤腿在床上坐著,面前放著筆記本,運指如飛,聽見程曉佳進來連眼都沒抬,
“自己去洗澡,我還要一個小時。”
程曉佳慢慢走過來,在床邊蹲下,靜靜的看著張恪清,張恪清停下來,側過臉也看他,兩人互相看了一會兒,張恪清抬手摸摸他的頭,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
“去洗澡吧,別煩我,我忙著呢。”
程曉佳忍了一天的眼淚像是報仇一樣瀉出來,他伸手拍打張恪清,
“你這個王八蛋……,你就是這樣對人好的嗎?你這個混蛋,我不需要你這樣,你來干什么,裝神弄鬼,你這個王八蛋!”
張恪清笑了,躲了幾下沒躲開,干脆一把把人按在了胸口,
“誒?你不是不說臟話的嗎?這下暴露流氓嘴臉了吧。”
程曉佳已經嗚咽成一團,嘴里不知在講著什么,張恪清摸著他帶著寒氣的頭發,從心里高興,
“我警告你啊,程曉佳,辱罵國家公務人員,最高可以行政拘留15天的哦,我在西京城也是有關系的。”
有些人的愛沒有奶油芬芳,沒有蜂蜜甜蜜,卻像是涂改液,厚厚的一層,鋪蓋在你曾經的錯誤和傷口上,讓它們永遠不再示人,讓你有勇氣從頭再來。
第二天一早,程曉佳還沒睡醒又收到路云平的電話,這次程曉佳沒再躲,他學著路云平禮貌的口吻回答,
“路總,您不用客氣,其實你可能誤會了,上次的事情,是因為……”
他看了一眼躺在一邊張恪清,
“是因為我男朋友和蔣進是大學同學,所以才幫忙的。”
該結束的,都結束吧,要在涂改液上寫下新的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