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一定
“鄭伯克段于鄢的這種事兒,沒什么大的毛病,你能這么做,朕很欣慰。”
安靜了許多日的臨安,終于在今夜開始變得熱鬧了起來,閉門已久的商戶們,個個都點上了爆竹,炸的滿大街都是噼里啪啦的聲音,空氣里彌漫著的是火藥味兒,把王燮,還有他的那些兵的血腥味終是壓下去了。
臨安府衙今日收獲頗豐,光是被狗頭鍘就鍘了七十多號人,若是再算上流放出去的,辛次膺在極高的效率里,辦了一百多樁的案子。
皇帝不讓人走,最主要的是不讓趙桓和韋太后、老公主三人離開,非得拉著他們一起觀刑,直觀得老公主連連作嘔,韋太后泣淚漣漣,觀得那開封府衙的大堂前積起了莫人腳踝的血,觀得那孝慈淵圣皇帝,直變成了一木偶似的,說話做表情都不會了。
一直等到了天黑,老公主謝絕了趙官家邀她在這兒吃晚飯的建議,許多勝了官司的苦主們也有了盼頭,便都散去了。
太陽照常升起,日子終究要過。
要過就是要過,不管誰做皇帝,都是要過。
一眾大臣們,見過皇帝昔日作風的,對這位殺人如麻的趙官家已經是有些麻木了起來,好似皇帝就該是這個模樣,又好似皇帝一直都是這個模樣。
后邊從州郡上來的這些,雖然也是聽說過趙官家的行事,可是直到今日見了,方才知道去年在垂拱殿之時,皇帝的對他們說的話,并非只是威脅。
他是真的能做得出來。
所以,當天色暗下來,大伙兒看見那高坐在府衙大堂、依偎著椅子,不露出表情,只能看見他一個模糊人影的皇帝陛下的時候……
都生出了與蘇尚書一樣的感覺——他好像有些寂寞。
不過很快,這種想法便被大伙兒給摒棄了,官家要將有將,要兵有兵,要文有文要武有武,要女人也有女人,
最主要的,他還有著肆意奪人性命的權力。
他怎么會寂寞呢?
也不知過了多久,等街上開始傳來走販的吆喝聲時,皇帝才終于動了一下。
見他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諸位臣工頓時覺得有些無語起來。
這里這么大的腥味兒,正常人都是待不下去的,除了那個叫王琪的,一直在旁邊貪婪地嗅著……這人本就與他爹一樣,都是腦子不太正常的,可是官家竟然在這里打上盹來了。
不等他們勸慰的話兒出口,劉邦便點著趙鼎:
“與朕走走吧。”
如此,便有了一眾貴人散步在臨安街頭的景象。
郭藥師說鄭莊公的事情之前,劉邦不是沒有想過這個辦法。
在對于自己有極度自信,且對朝廷有強力控制力的情況下,其實不是不可。
這樣的好處自然是能保住名聲,壞處嘛……興許一不小心,就當真做了養虎為患的事情出來。
他幾番衡量之下,終究是選擇了一個不太妥當的卻又十分正確的辦法,自然了,在那老公主承諾的銀子到賬之前,還得稍微再等一等。
所以當趙鼎在臨安的表現傳到他耳朵里來的時候,他很快便知曉了這老頭兒的心意,倒不是說對這人有多了解、多信任,畢竟關系再好的人,也有可能做出背叛的事情出來,就好比當年的盧綰,同樣能夠背叛自己。
最主要的,還是劉邦對自己的信任……趙密有著監國之責、權,大宋國現在是個什么樣的情況,再沒有人比他更為了解了。
同樣的,也沒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的實力,這個實力既是指手底下能使喚得動的兵,也是指宋國諸將對自己的態度和反應。
畢竟,各軍的文書都得先從臨安過一遍。
所以,他便一定不會背叛自己,這是一個零和一百的博弈,誰都知道該怎么選。
那排除了趙鼎當墻頭草的說法,剩下的,便只有一個可能了。
這老小子,是在玩鄭莊公的那一套,是想要給自己把弒兄的名聲給擔下來。
自己不在臨安,他放任趙桓……在一個可以控制的圈里放任他,放任他錯判形勢,放任他膨脹野心,放任他喚醒他自己的、作為男人對于權力渴望的本能。
等趙桓真的有了取而代之的動作那天,劉邦不管再做什么,總算是有了個師出有名的說法。
趙相爺雖然知道官家曉得了自己的目的,但被他給直接這么點出來,他還是有些復雜的情緒在心里頭蔓延開來……
什么時候,自己與官家已經到了這般默契的程度了?
又是什么時候,自己生出了這般以命來維護陛下的念頭?
又想到臨了終是功虧一簣,畢竟趙桓已經有了那樣的苗頭,只是可惜,官家終究還是回來得快了些。
此時他也不答話,只是默默地在后面跟著。
“如果依著朕的脾氣,趙桓的下場只會比秦檜更慘。”
“可是啊可是,朕做不了,就算是成為了皇帝,朕還是做不了。”
“秦始皇不怕,他想殺就殺,朕也想學他一樣,可是說實在的……刀子永遠只有在沒亮出來的時候最有用,等亮出來時,已經是沒了別的辦法了。”
趙鼎只想著官家是因為趙桓未死,此時興致便不太高,他頓了頓,終究還是繼續緘默著。
他知道,皇帝不是在與自己交談,他只不過是想有個說話的人罷了。
畢竟年歲大了,走上這么幾步,趙鼎已經是有些吃力了起來,他輕輕的喘著氣兒,看著前方那個正當盛年的背影……
知道自己,是趕不上他了。
“您當以大事為重……只要北伐可成,本朝太祖太宗之下,便以您為第一人,那個時候,十個孝慈淵圣皇帝,對您來說也是不用去擾的。”
劉邦終于是停了下來,趙鼎抬頭一看,原來是已經到了岳府了。
他家大門的右邊梁上,現在便掛著一人,后面又響起了那狀告趙桓的年輕人的哭泣聲,而官家……他就這么抬頭看著那具尸體,久久不發一言。
“你弄錯了趙鼎,你弄錯了兩件事。”
“望官家明示。”
“第一,鄭伯克段于鄢有個前提,那是君主與宗室之間的爭法,伱是朕的宰相,是朕的愛臣,但你不能去做那鄭莊公,鄭莊公的身份,只能讓朕來做。”
趙相爺頷首:“是臣逾越了……卻不知第二錯事,又是什么?”
“第二件事……”劉邦把王小二給招呼到了前頭來,等他走近了些,這才回答趙鼎道:
“第二件事,趙桓是要死的,不能等到北伐結束了以后再死,這股氣兒朕是憋不下去的,一天也憋不下去的。”
“對了,還有第三件事……以后別拿你家太祖和太宗來與朕相比了,不一樣。”
趙鼎仔細地咀嚼起皇帝的話兒來,又見他一只手搭在王小二的肩膀上,一邊指著紀五道:
“你想報仇嗎?”
王小二不懂得那么多,只是見今日自家姐夫、當今的皇帝都奈何不了那位,此時聽劉邦問起來,便已經是生出了許多怯意來。
“不,不想。”
劉邦捏緊了他的肩膀,指甲都嵌入了他的肉里去了,王小二卻連大聲呼喊都不敢,只是擠眉弄眼的,全都從他臉上表現了出來。
“你想報仇嗎?”
“官家……不想。”
接著,皇帝便是一巴掌拍到了他的腦袋上:
“你親口說的,你爹把紀五托付給了你,他如今這般模樣,便是你想看到的了?”
“就算無力阻擋,現在,卻連報仇都不想了!”
王小二支吾著:“我不想給您添麻煩……小人認命了便是,五哥與小人都是窮賤命,是過不得好日子的……現在五哥死了,便是報應來了。”
“老天爺覺得我們家享不得那富貴的日子……陛下就當我等是個屁,放了去吧。”
劉邦聽了,大手一抬,作勢便要再給他一下,只是這手到了半空中,他又想到了老王頭那張老臉,便再也放不下去了。
終究是卸去了力道,他撫著王小二的背:
“罷了,是老子為難你了。”
說完,他便再也不看這個小舅子,而是徑直登上了臺階上去,站到了那昔日臨安潑皮的面前。
就算是天已經黑了,劉邦仍能看到沾在他身上的,密密麻麻的傷痕……這天氣還是冷,他身上沒有什么臭味兒,好像是剛死去的一般。
這人幾乎有著被人厭惡的所有缺點,貪財好色,貪生怕死,狐假虎威,裝模作樣……若是稍微給點兒權力,說不準就會成一個為禍一方的禍端。
若這事兒發生在別的人身上,不說是英雄,哪怕是稍微正常一些的人,興許劉邦還能忍得下來。
可偏生是這位,偏生是這個他并未當做回事,也沒正眼瞧過的一人……和尚們說壞人放下屠刀便能立地成佛,好人卻要做善事積下十世功德。
看起來或許有點偏頗,但是卻不想,也許讓有的人放下那屠刀,當真就比讓他去積下幾世的功德要難上許多。
紀五便是與那放下屠刀的壞人一樣的人,讓他做件英雄事兒,比讓他老老實實地去安分守己不惹麻煩,要難上十成、百倍。
“要不然……”趙相爺跟了上來,“把這位義勇壯士給風光大葬了罷,他若是泉下有知,知道了官家的心意,恐怕也已是滿足了。”
趙鼎有些想當然了,可是對于他來說,皇帝若是能努力的去為自己報仇……哪怕是沒有成功,他也是要老淚縱橫,也是要滿足的。
“別說這些沒用的話兒,死了就是死了,除了償命,別的都是假的。”
“可是官家……”
他其實很想問問,有什么辦法,是可以十全十美的去解決趙桓的。
既要他死,又要天下人不把這樁事兒給算在皇帝的頭上,還要讓趙家的宗親們都接受這個事實而沒有怨言……
就算是神仙轉世,怕是也做不到了。
也不知道皇帝看了那尸體多久,他一面拒絕把紀五給取下來,也不愿意透露自己想要干嘛。
越是這樣,便越是讓幾個貼身的人擔心得厲害。
“趙鼎記一下,去辦幾件事。”
“臣在。”
“第一,盯著那十萬,不,十二萬兩銀子,只要他們把錢交了,不管什么時候,不管朕在干嘛,立馬來說與朕聽。”
“第二,讓人從宮里頭送些東西來岳府……主要是送給姚太夫人,就說朕承她的情了,多謝她今日的所為……東西不在貴,卻是一定要貼心。”
“第三,命人重新給那關羽把金身貼上去,明日辛次膺在審拿這些人的時候,不用理會,問清楚了都有誰動了手,直接鍘了便是。”
趙鼎連連應了去,這些事兒都不是什么大事,但既然皇帝開了口,那盯著便就盯著吧。
“還有一個,”劉邦用雙指夾住鼻梁骨,狠狠地揉了揉,“那皇太后的用度,現在到了個什么樣的地步?”
這婦人貪心得要命,嗜財如吞金饕鬄,才回來一月時間,便已經斂去了許多財物了。
趙鼎想了想:“太后昨日又添了兩名宮人,現今一日用度,當是在一千貫錢。”
一個除了惡心自己沒什么用的婦人,一天便能花掉一千貫錢……
劉邦沒有半點猶豫:“減。”
趙桓還好理解,那韋太后畢竟是皇帝的親娘,就算是官家想扒了趙桓的皮,也不可能動韋太后一下。
可是現在見了皇帝的這個反應,趙相爺又有些迷糊了起來……他好像從來沒有看清過這位陛下。
迷糊是迷糊,但趙鼎知道,這是好事兒,便問道:
“官家,減多少。”
“一日三餐,別的皆不允。”
沒等趙鼎反應,劉邦又趕緊補充:
“就算是三餐,也不可在吃食上面無度,早飯饅頭稀粥,中飯稀粥饅頭,晚飯少食,只有粥便可。”
這……
趙鼎勸道:“會不會過了些?畢竟是太后,卻連葷腥也無。”
“好像是有點兒。”
趙相爺剛想說話,便聽到皇帝開口道:
“那邊多加一根油炸檜吧,那過了油,便不算是全素了。”
這些說完,劉邦便招呼著眾人散去,自己則是帶著皇城司的護衛,回宮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