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牽一發而動全身
八月十八,宋,臨安城。
趙鼎與劉子羽兩個正在商量著從郴州調糧的事情,宮內署衙的大門卻被人給一腳踢開了。
是的,是一腳踢開。
本來還不知道誰有這么大的膽子,敢到中書省來撒野。
但看清了來人的臉,趙鼎也就釋懷了。
只是笑道:“宗正哪里來的這般火氣?這天下還有誰敢得罪您不成?”
趙士眉毛一挑:“趙相說笑了!”
“某這般虛職,確實是比不了二位……不然的話,人家也就不會把某當成傻子一樣來騙了!”
趙鼎和劉子羽相視一眼,兩人俱是看到了彼此眼里的笑意。
趙相爺撫須道:“宗正稍坐,且先飲點茶水。”
“趙鼎!”趙士再也忍耐不住,“你不是說官家去明州游玩去了?”
“為何,為何……”
趙家大宗正將一紙文書拍在了兩人的桌子上:
“你自個兒看看!”
趙鼎拿起來一看,上面寫的不是別的,而是一份說書的話本臺詞。
‘趙皇帝真龍之身,獨自一人提劍在壽州城下大罵道:‘既見天子,為何不拜?’’
‘那壽州知府被這一吼,頓時三魂失了兩魂,七魄沒了六魄。’
‘又見皇帝揮劍指天,霎時間風起云涌、電閃雷鳴;眾人只見云霧間站了百萬天兵……金人莫不是爭先跪拜,伏首求饒,動作稍敢怠慢,立馬便被閃電劈中,沒了性命……’
趙鼎忍不住咳嗽了兩聲……這百姓們的想象力,怎的就如此豐富。
又不曾想到他們的消息如此靈通,自己都才收到消息沒多久,連這種本子都出來了。
見趙士氣鼓鼓的模樣,他開口勸道:
“宗正為何生氣?官家前線殺賊,掙的是咱大宋的江山,如今喜訊傳來,您當高興才是。”
“高興個屁!”
趙士也當真是看人下菜,昔日秦檜做宰相的時候,知道那位心眼兒小,便時常奉承著。
如今換了趙鼎來,倒還擺起了他趙家族長的譜兒來了。
“本王就問你一句,若是……若是官家出了什么事兒,這該算誰的,誰來擔這個責任?!”
知道皇帝對宗室忌諱得深,趙士乃是當年從龍、勤王的大功臣,雖然被封了個齊安郡王,但少有在人面前用這個郡王身份的時候。
今日這般說話,已經是動了極大的火氣了。
知道他在想什么,在一個月前剛知道皇帝心意的時候,他們比趙士還急。
劉子羽終于開口道:“宗正赤誠之心,我等自然是知道的。”
“但官家決定了的事兒,咱們誰又能攔得住呢?”
“攔不住就不攔了?!大宋好不容易才有了今日的模樣,若,若是又亂了,爾等當是最大的禍患!”
“秀水縣丞趙子偁(cheng)之子,現在正在宮里。”
“趙……”
趙士聲音終于低了下去,他悶著腦袋思索了好一會兒。
最后才像是妥協一般,拱手道:
“既然官家早有安排,那倒是某多慮了。”
說是這么說,但他的心頭卻沒有半點輕松。
甚至,比知道皇帝去了前線,還要沉下去幾分。
趙子偁,太祖皇帝第四子、民間稱呼為‘八賢王’的趙德芳之后,與當今皇帝同輩。
之前說過了,太祖一脈除了姓氏,別的幾乎與庶人無異。
這趙子偁能當上秀水縣丞,已經算是太祖一脈里,非常有本事的一個了。
可再有本事,那也還是太祖一脈的人。
這些文人們叫了快一百年的‘還位太祖’,若官家真有了什么閃失……
算是認下了這個事兒,不過趙士并沒有就這么離開。
他現在與朝中不少的大臣,與臨安百姓,還有天下百姓都一樣。
有些激動,又一頭霧水。
不是說好不打了,怎的才兩三月的時間,就又打起來了?
而且,還是這邊主動的出擊;
而且,還是當今皇帝帶的頭!
無論如何,他也要弄個清楚明白,大宋現在到底是在作甚!
一股腦兒拋出了無數疑問,問得趙劉兩人又只是笑。
正當他準備開罵之時,趙鼎又連著取了好幾張紙過來:
“此乃三日前的軍情急報,宗正看了便知。”
趙士急忙接了過來,一張一張的看了下去。
越看,心里頭便越是驚訝得緊。
‘右漢軍張俊部急報,陛下親率我部諸將于八月十五取下壽州,此役共殺賊千二百,俘獲賊寇三千余眾;陛下神勇無雙,親自上陣殺敵,斬首一千級。’
“這……”
趙大宗正有些回不過神來,‘陛下’、‘親率’、‘上陣殺敵’這些個詞,他都認得。
可是連起來看,又怎么都看不明白。
“斬首一千級?”
見兩人并不回答自己……趙士也不是小孩兒,知道冒功之事在軍中常有。
只是報上來的這數量,會不會太夸張了一些?
又往下看:
‘右漢軍韓世忠部,于八月十五取下淮陰、漣水、沐陽三地,欲八月二十日前進軍海州。’
‘右漢軍楊沂中部,于八月十五進軍泗州,目前已將泗州合圍,十日之內必將破城。’
‘右漢軍趙密部,于八月十五取下靈璧,宿州之賊正支援來此,我等將在此拒敵。’
……
兩淮……全動了?
宋國三線,右線傾巢而出,念著漢中與荊襄距臨安太遠,就算有動靜,也不會這么快就傳來。
那么,是不是可以理解成,這次皇帝是玩兒真的了?
趙士覺得自己變得有些癡傻,皇帝都親自去了,那還能玩假的不成。
只是前些日子才簽好了和書,這才幾個月的時間,皇帝便背了盟約……
此番變化,實在是有些讓人難以快時間的接受。
難以接受的又何止是趙士。
消息傳到信陽的時候,劉锜才從光州征糧回來。
此次官家把他派到了這里,目的就是為了替岳飛解憂。
而且,還能幫忙給旁邊的張太尉兜兜底,但凡那位出了什么意外,自己在這里也能幫得上忙。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皇帝竟然親自跑到了壽春去,還率兵奪下了壽州。
自然了斬首一千級這種話聽聽就好,官家又不是項羽……就算是項羽,斬一千頭豬也得力竭。
等到韓世忠他們幾個的軍情傳來的時候,向來沉穩的劉信叔也有些坐不住了。
倒不是想著爭功什么的,而是之前出臨安的時候立下了軍令狀,要在秋收之前出兵。
現在兩淮的人一個個全動了,自己再不拿些行動出來……
金人又不是傻子,官家鬧出來的動靜又這么大,必然已經驚動了他們。
背盟所得的先機,很快就要沒有了。
他按照計劃,手指輕輕點到了地圖上。
那里是蔡州的位置。
此地之重,乃是開封府前的一道重要屏障。
取了這里,便能遙指許州,過了許州,開封也就在眼前了。
只是目光所至那潁州的時候,他的手還是忍不住輕輕顫抖了一下。
他欠那里的太多了。
……
岳飛一直到了八月二十五,才收到了來自東邊的消息。
上次北伐,他這十萬人要兼顧多頭,到了后面的時候,不得不分兵往郾城,也就是現在劉锜所在的方向去。
但現在,他的擔子要輕了很多。
淮河以北的唐、鄧二州互為犄角,南陽又是小城,除了汝州之外,他離開封雖然還是很遠,但又確實是近了許多。
這消息讓軍中上下為之一震,大伙兒都是興致勃勃。
畢竟北伐這種事兒,向來都是他們第一,如今落在了人家的后頭,自然是心里有些不甘的。
諸將圍坐一團,牛皋吵吵道:
“官家都已經開動了,咱們還耽誤甚么?”
“韓元帥先取三地,此番已是拔了頭籌,若再慢些,人家都到開封府了,咱們岳家軍……”
他話還沒說完,便被岳飛給死死的盯住了。
牛皋自知說錯了話,啪啪就給了自己兩個巴掌:
● TTκan● co “是俺沒個記性,甚么岳家軍!咱們是漢軍,咱們是漢軍。”
王貴又是不饒:“說好的二十軍棍,伱這胖廝記不得,軍棍總是記得,一會兒自個人去領罰!”
“王猴子就知道害俺,上次你也說錯了,怎的沒有吃打?”
“上次是上次,這次是這次!”
“你……”
兩人吵嘴慣了,只要不太過分,岳飛一般也是不管的。
但今日……他卻忽地垂下了淚來。
從接到軍情之時,這岳元帥整個人便一直都是興致不高的態勢,此時又做了這般姿態。
除了當年湯懷、去年楊再興死的時候,大家伙兒何曾見過他這個樣子。
誰也不敢貿然開口,只是岳云低聲道:
“父親……”
不叫還好,一叫,他整個人甚至都伏在了案上。
牛皋瞪了一眼王貴:都是你小子,把人都給氣哭了!
王貴也回敬了一眼:分明是你自己說錯了話,才把元帥給氣哭了!
張憲則是有些狐疑地看向了薛弼,難道是因為落了兩淮諸將的后面,所以元帥才作了這般模樣?
雖然都沒有出聲,但幾人生死之交多年,一個眼神便能明白彼此的心意。
薛弼輕輕搖了搖頭,岳少保巴不得有人在他前面北上,巴不得天下人人都北上,這樣的話,哪怕他是最后一個,他心里頭也是高興的。
那既然都不是,總不能是高興得哭了吧?
這,這不符合岳少保的性子啊!
終于,約莫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岳飛才緩了過來。
他眼睛仍是微紅,看著眾人道:
“我等,當拼死北伐,方不負了官家。”
牛皋與他相識于微末,說話也不太顧忌許多,只是回道:
“元帥這話何意?咱一直做的不就是這事兒嘛!”
岳飛此時已經緩了下來,開口道:
“昔日北伐,我等如斷臂之人,心有余而力不足。”
“但今時今日,陛下以舉國之力助我等抗金,沿路州府無不傾囊相助,各地所占所得皆由自行配取……咱們是從百姓嘴里省下來的米,官家碗里舀出來的飯,才填飽了這十萬人的肚子。”
“如此,我等便已萬死猶不該悔,可是,可是……”
岳飛說的這是實情,湖廣轉運司從來沒有什么時候像如今這般配合,要錢給錢要糧給糧,甚至是荊襄之地的財稅,也不再經過旁人之手,直接送到了這中路漢軍的手里。
除了蜀中的吳璘隔得太遠,能有如此大的權限之外,哪怕是昔日差點裂土封王的郭藥師,也沒有到這個地步。
岳飛,還有這軍中諸將,當屬大宋立國一百八十年來,待遇最為優渥的武官。
他說到激動處,又止住了話頭,讓眾人好生心急。
還是薛弼……不怪人家是做參謀的,腦子反應就是快些。
這小老頭立馬跑到了地圖前面,看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了岳飛這么激動的理由。
壽州,比起中路漢軍所圖的州府來說,確實是不太顯眼。
甚至可以說,金人棄了此地,不會有半點的心疼。
但是,偏偏皇帝去了。
不但去了,還親自上陣殺敵了。
這消息不管是真是假,照著完顏兀術,還有那群不可一世的金國人的性子來說,
壽州,便將是萬夫所指之地。
或者說,皇帝在哪里,哪里便是金國人將要重軍傾壓的地方。
宋金交戰,向來以中原為主戰場,而今出了變數,東邊的壓力會大上不少。
相反的,岳飛這中路漢軍的肩頭,將要輕松很多。
這,便是讓岳飛如此激動的原因。
不過也不得不讓薛弼贊嘆自家元帥,旁人聞言第一時間都只是興奮,唯獨他,一眼便看到了日后的事情。
等這位軍師一般的人物,替岳飛說出了這當中的緣由之后,眾人皆是沉默不語。
那是什么人,那是萬人之上的皇帝啊!
而今卻孤身犯險,只為了替自己這些糙人分憂……
也不知是哪輩子修來的福分,也不知是哪個菩薩開了眼。
他可以不去的,在臨安城中自有風花雪月、美酒嬌人。
但是他偏偏去了,去過那長途跋涉、餐風飲露的日子。
這便是咱們的皇帝。
當中的關系并不復雜,只是稍微一想……不多時,眾人便哭作了一團。
這些個殺人如麻的漢子,流血也不流淚的人,倒也真是動了真情。
特別是牛皋,捧著他的那對金锏,不住地抽泣著。
不知道,還以為那是他兒子。
“啪!”
一聲驚響,讓眾人回過神來。
只見岳飛又恢復成了昔日那個模樣,他一對眸子堅毅得緊,一巴掌拍到了案上:
“牛皋王貴!”
被點到名字的二人不敢怠慢,急忙正身道:
“末將在!”
“你二人領鄧州之兵,九月前必得拿下南陽!”
“喏!”
兩人興奮不已,歇了半年的光景,身子骨早就想活動活動了。
“張憲岳云!”
“末將在!”
“各領襄陽守軍一萬,九月初五前取了確山!”
確山便是要向東邊去了,是劉锜進軍蔡州的必經之路。
雖然心里有意見,但能打仗就行了,別的顧不了那么許多。
兩人很快也應了下來。
“其余諸將……”
岳飛看著眾人:“與我一起,同赴汝州!”
汝州距離開封不過四百里……岳飛一反常態,做了個長驅直入的態勢。
大家伙兒卻沒有半點異議,應承得無比大聲。
……
鳳州,大散關。
這個地方,是關中同往巴蜀的唯一要塞,是漢中蜀中入關的咽喉。
都說八百里秦川,古往今來,不知又多少人把性命丟到了這里。
這里是老子西游,授關令尹喜《道德經》的地方;
漢太祖高皇帝劉邦,也是從這里入關取的天下;
后來諸葛武侯數次經過這里……結果到頭來也沒能見到長安;
再后來,便是吳階吳璘兄弟兩個,在張浚大敗于完顏婁室之后,在這里以少勝多,終究沒讓金人跨入關內一步。
一個不到四十歲的男人,正站在關隘上,眺望著遠方。
從昨日開始,便有斥候來報,說是對面營寨里的金人似乎有了動作。
一邊在修建木塔,一邊又不斷地接收從鳳翔府送去的軍需輜重。
怎么看,也是一副要動手的模樣。
吳璘就這么看著,但他的心思卻并不在對面的金人身上。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老是能夠感覺到,下方的馬鳴聲、戰鼓聲、廝殺聲一直都在。
他與兄長不到一萬人,將完顏兀術十萬人擋在了外面,他還射中了那金國太子一箭,
只可惜沒能取了那人的性命。
去年金人又來,那時他兄長剛剛病亡,正恨皇帝忘記了血仇,與金人結好。
幸好金人撕毀了盟約,才給了他出兵的機會。
不然的話,商、秦兩州現在還在金人的手里。
而去年,皇帝要求撤軍的時候,他差點就沒忍住,就想斬了來宣旨的宦官。
反正現在他與自立為王的區別,只在于一個名頭,只在于他愿不愿意而已。
但他還是沒有那么做,他也知道自己不會那么做。
他曾祖、祖父、兄長,全都是宋將,雖然在西軍聲名不顯,但從小受到的教諭,兄長一直以來的囑咐,讓他忘不了,
忘不了自己是個宋臣,是個漢人。
可……皇帝不想打。
輕輕嘆了口氣,看到遠處跑來了幾人,吳璘收回了思緒。
這樣一來,下方的諸般聲音好似也遠去了。
帶頭來的那個,是他的部將李師顏,而后面跟著的……看那打扮,又是一閹人無疑了。
算著時間,應該是臨安那邊談出個結果來了。
而現在,便是要讓自己去接受那個結果……
吳璘面若冰霜,山風吹得他的胡須亂飛,他也毫不在意。
等幾人走近了,李師顏低聲道:
“臨安來的。”
輕輕點了點頭,吳璘也不答話,只是直愣愣的盯著那人,看得他心里發慌。
這宦官與武人打交道得多了,倒也還算撐得住場面,笑道:
“元帥莫惱,下官是來給您傳喜訊來了。”
喜訊?
吳璘心里頭不屑,能讓自己繼續抗金,那便是天大的喜訊。
別的……哼!
見這人好生不識抬舉,宦官頓了頓,又道:
“官家感念武安公之功績,特地決定追封其為涪王。”
這話,讓一旁的李師顏不禁有些動容……能到這個份上,吳階當真也算得上是無憾了。
又想到這位的治川抗敵之功……他吳階擔得。
吳璘微微頷首:“謝過陛下。”
皇帝愿意在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上花功夫,那只能說明一件事兒。
他是在安撫自己。
那他為什么要來安撫自己?
因為他心中有愧。
為什么心中有愧,自然是……和了。
比起這微不足道的關懷,吳璘并不看重這個,他知道,若是吳階在,他也不會看重這個。
宦官有些無語,這人怎的有些油鹽不進?
想著自己好歹也是代表皇帝來的,你個賊配軍與咱甩什么臉色?!
也沒了什么好的態度,尖聲道:
“此外,陛下還有東西要送給元帥。”
說著,直接便將那盒子遞了過去。
吳璘順手接了過來,直接便放在了一旁的城墻上。
他在等這人說正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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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宦官,卻在等他謝恩。
兩人就這么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好一會兒,終于還是宦官先沒了耐心:
“元帥何不打開看看?”
“官家可還有別的旨意?”
“沒了。”
“沒了?”
吳璘心里頭奇怪,見那人目光一直落在木盒子上,便將那蓋子打開了來。
一陣惡臭傳來,哪怕是吳璘見多了尸體,也差點沒忍住反胃。
這盒子兩層,上面一層擺了好幾封信件,那臭味……自然就是下面一層傳來的了。
幸好山風夠大,勉強將這味道消散了些,吳璘忍著不適,又輕輕打開了上面一層。
一個腐爛的腦袋,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盒子里面全是臭水,這腦袋泡在里頭,半邊已經全部爛光了,哪里還能辨得出來是誰!
“這是……”
那閹人心里頭大笑不止,自己被這玩意兒折磨了兩個多月,如今終于到了你的手上!
他笑道:“這呀,是秦檜。”
吳璘,還有周圍諸將心里頭一驚,有些不敢相信:
“誰?!”
“秦檜呀!元帥不會連昔日宰相都不認得了吧?”
一邊說著,風停了下來,那閹人一邊捂住口鼻:“諸將都只分得了一塊肉,唯有您得了他的頭顱,官家對元帥之重,可見一斑。”
吳璘再也沒有了別的心思,趕緊將那信拆開……那信好似有萬斤一般,他捧著信的雙手都止不住地顫抖。
等只看完了第一封,他忽地朝著東邊跪了下去。
大家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見主帥都跪了,幾個將領也跟著跪了。
“臣吳璘……謝過陛下!吾皇……萬歲。”
這樣才對嘛!
宦官瞧著這位轉變的態度,替皇帝覺得欣慰了起來。
……
自從那日親眼見過了皇帝的模樣,原本紀五只在思北樓這一條街跋扈。
現在好了,他在整個臨安城里都變得跋扈了起來。
以前叫他紀五哥的,現在得叫紀五爺才行,若是說錯了話,便得吃上他好幾個拳頭。
而且走路也不好好的走了,非得走成一個蛇線,從左到右從右到左,若是誰人敢擋了他的去路,輕則辱罵,重則毆打。
這般無賴,大伙兒也不知道他的底細,都當他是哪個大官兒家里的衙內,不然的話,又如何敢在皇城腳下這般放肆?
只有知道底細的,才會與眾人說道:
“這一家人似與秦檜有大仇,那日秦檜被剮,一家三個激動得全都瘋癲了,整日里就說什么是皇帝的親戚,還叫人趙官家姐夫呢!”
“可莫要亂與人說了去,唉……都是可憐人,大家互為街坊鄰居,當彼此體諒一些才是。”
思北樓的生意倒是沒受影響,畢竟這里價格公道,大伙兒也習慣了來此地消遣。
只是看到老王頭父子與紀五時,才會忍不住搖頭,無不嘆息。
至于老王頭,他壓根就不知道別人是怎么說他的。
只知道大家對他越來越尊敬,平日里見了要么遠遠的躲開,要么隔老遠就打招呼。
若是親自出去買菜,人家還得給他抹了零頭哩!
如此,不是看重了他國丈的身份,才會這般又敬又怕,又是什么!
至于紀五和王小二兩個想去皇城里瞅瞅的這種想法,被他第一時間給攔了下來。
“兩個孬貨!那宮里是說進就能進的?!”
“人皇家自有皇家的規矩,等時候到了,皇帝陛下自然也就來找咱們了!”
“你們兩個莫要凈想些天鵝屁來吃,給你姐我姑娘丟了人!”
紀五糾正他道:“干爹,陛下找咱們不能說找,要說召,召見的召。”
老王頭一口便啐了過去:“老子還沒有你懂!”
所有的一切不合理,在知道了自家女婿的身份過后,都說得過去了。
什么回門,什么不怕秦檜,什么這樣那樣的,那都是皇家的禮法!
只是沒想到,自家閨女也有飛上枝頭變鳳凰的一天……老王頭總覺得自己以前遇到過什么道士和尚的,就與自己說過類似于‘你家大姐兒’有富貴之相的這種話。
想的次數多了,他自個兒也就當真了。
而今天,剛過了中秋節不久。
上次在油炸檜的美食比試里,他思北樓落了人的后頭。
這次做月餅,也沒能比得過其他幾家大的酒樓。
老王頭痛定思痛,好不容易去請來了建康府的大廚,早好幾天就打了招牌出去,但現在飯點了,卻沒甚生意。
說沒生意還是夸張了,簡直是連個人也沒有。
沒人的不止是他的店里,是整個街上,整個臨安的人,都好像消失了一般。
這是又出了啥事了?
難道新來的宰相也被剮了,大伙兒都看熱鬧去了?
可沒聽說有這事兒啊,再說旁邊就是大理寺,要剮宰相,難不成還能換到別的地方去剮?
他叫著紀五與王小二去打探消息,沒一會兒,紀五便回來道:
“干爹,我去看過了,不止是咱這里,所有的地方,所有的街上都他娘的沒人了!”
鬧鬼了?
兩人又等了好久,等到午時都過了,王小二才慢悠悠地跑了回來。
“如何了?”
王小二連著喝了三碗水,這才說道:
“打,打起來了!”
“什么打起來了?”
“咱們大宋,與金國開戰了!”
老王頭與紀五同時站起了身來:
“可不許胡說!那和議才談好了多久,怎的又打起來了?!”
“是真的!”王小二又擦了擦汗,“我一直跑到了西湖邊上,才在那幾個窯姐兒的嘴里知道了這事兒。”
“不但打起來了,咱姐夫,皇帝陛下,還親自提劍去殺了金賊!”
這下老王頭再也鎮靜不了了:“陛下也去了?可別傷著!”
不但不要傷著,最好連根頭發也別掉,再怎么說,那也是自己的親女婿。
“沒傷著沒傷著!聽說咱們大宋軍人還沒出手呢,姐夫便一人提了一劍,孤身入了萬軍從中,殺敵無數,只一個人就拿下了壽州城。”
兩人也是當過兵的,此時見王小二說得夸張,心里頭反而有些不信了起來。
看他們這般模樣,王小二有些著急:“我騙你們作甚!金狗在壽州城里的十萬大軍,全被姐夫一人給殺了!”
“他們都說姐夫是真龍天子,有神明相助,什么關王爺什么張天師,全部都下凡來幫忙來了!”
“有他們在,咱姐夫殺金狗不是很輕松的事兒嘛!”
老王頭和紀五低頭思索了一陣,真是這樣的話,倒也是說得通了。
不過很快,老王頭忽地反應了過來。
他抬起頭來看著兩人,又趕緊從身上掏了好大一把錢出來:
“趕緊,趕緊去買香紙燭火,趕緊!”
見他這副模樣,兩人不知道是發生了什么大事,拿了錢就趕緊往外跑。
等到了香火鋪子,便正遇到那店家想要關門,紀五趕緊阻止了下來:
“要買東西要買東西!大白天的,關門作甚!”
那店家只是擺了擺手:“哪里還有東西賣給你?早都賣光了,我還得去進貨呢!”
紀五一把揪住他的領子,指著店里的柜子上:
“睜眼說瞎話的東西,沒有,那又是啥?”
“你只管賣,老子不少了你的錢!”
店家見他無禮,把他推開:
“這是我家自用的,你要買,自個兒去別處尋去!”
說著,便把大門一關,將兩人給隔在了外面。
“狗日的!”
紀五一腳踹在了門上,不想就此罷休。
卻被王小二拉了拉:
“五哥,你看。”
朝著王小二的目光看去,紀五只見這臨安城的上空,竟然飄起了渺渺煙霧來。
“這是……”
兩人鼻子嗅了嗅,確定這就是香火無疑。
這是他們見到過的,最大的香火煙霧。
也是天下間所有寺廟,所有善男信女都未曾見過的香火煙霧。
這煙從臨安城里的每家每戶中升起,透過屋頂,透過瓦片,一直飄到了天上。
每一個從北南渡過來的人,每一個經歷過靖康之亂、聽說過靖康之亂的人,
此時都在家人的靈位前,有人在掉淚,有人在說話,有人在沉默,還有人……在唱歌。
更有甚者,直接將那靈位抱在了懷里,低聲的將皇帝帶兵打仗的消息,說與他們來聽。
你們應該能聽到的吧?
你們一定會聽到的。
你們或許已經看到了,看到了已經發生的一切。
咱們,已經有回家的路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