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丑未月二十九日,子時。萬籟俱寂,孤月高懸。京城南巷樞密使府邸。
穿著一身夜行衣的應泰,藉著由窗外流進的月光,依依不捨地望了一眼正在熟睡的妻子。望了良久,他最終還是狠了狠心,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門。
避過皇宮內的重重守衛,應泰進到了“乾宮”,對著一早便在此處等候他的人,躬身行禮道:“微臣叩見皇上!”
那人本是背對著宮門,聽見應泰的聲音,即是轉過了身,卻是沒有說話,只看著眼前人,面色凝重:西疆突然戰事吃緊,大將軍儲峴山與宣撫使宋以又是聯名上奏,說應泰通敵叛國,陷害忠臣,甚至呈上了所謂的證據——通敵書信。他不是昏君,孰忠孰奸又怎會分辨不出?儲峴山與應泰素來政見不合,眼下,分明是儲峴山與宋以結成了同盟,要剷除異己,陷應泰於死地。奈何儲峴山手中握著兵權,宋以也是大權在握,內外夾擊之下,他這個天下之主能做的,竟然只有犧牲應泰,這個與曾他並肩作戰的好兄弟。今夜秘密約見,便是爲了訣別。
“皇上不必如此。身爲臣子,自當要爲皇上、爲天朝赴湯蹈火,微臣死而無怨。”皇上的心事應泰一清二楚,他也是不甘心被儲峴山與宋以陷害,背上那亂成賊子的污名,這對於畢生爲官忠正清廉的他而言,無疑是一個奇恥大辱。可是爲了大局,他卻只有乖乖地認罪伏法。
“是我太無能,是我對不住你啊。”聽到應泰非但沒有怨恨自己,還極力寬慰,皇上更是痛徹心扉,便是趕忙扶起應泰,哽咽地嘆息道。
“皇上言重了!是微臣太過大意,沒料到儲峴山竟然有此一招,還與那宋以結成了一黨。”無論是當年一起打天下,還是後來的守天下,應泰的大半生都交付給了這個國家與眼前這位兄弟。遭到陷害,他是不甘心,卻是真沒有怨怪。只是事發突然,又關乎社稷,他自是不可與旁人言明。這旁人,也包括了家中的妻女。他可以慷慨赴死,可對於她二人,應泰捨不得,也放心不下。
“我知道你擔心什麼。”從應泰表情上的變化,皇上自是瞭解他掛心何事,即是許諾道:“儲峴山給你安的罪名雖大,但你是開國之臣,功在社稷。我會以此爲由保全你的妻女,好生照看的。”眼下,這是他唯一能爲應泰做的事了。
“微臣叩謝皇上隆恩。”放下心中大石,應泰已是了無牽掛。說這話的時候更是要下跪謝恩。
皇上一把扶住了應泰:爲了扭轉乾坤必須犧牲他,自己又何德何能受他一拜?前幾日還在談笑風生,過了今夜卻是要永別。皇上心中的悲慼全寫在了臉上。
應泰卻是釋然地笑了笑,拂開了那雙明顯在顫抖的手,慢慢跪了下去,說道:“值此一別,還望皇上多多保重!”還有一句話,是他不曾說出口而他相信皇上會懂的:與你做兄弟,從未後悔!
人間生離死別,高懸的孤月卻是不諳世事,一如當初。
翌日,即乙丑年未月二十九日,朝堂之上,因著應泰叛國通敵,龍顏震怒,加上證據
確鑿,即是當朝下旨:革除官職,押入天牢,定斬不赦!乙丑年未月三十日,內侍總管天公公於天牢中宣讀了聖旨,應泰於午時三刻被斬首示衆。當夜,應家府宅起了大火,除了被儲益偷偷救出的應夢雲和被一身深紅色衣著的神秘女子救走的凝兒,應家上下無人生還。
一間竹屋內,一身淡紫色長衣的儲益站在牀前。看著靜靜沉睡的應夢雲,想到那日她來將軍府求他援手時的無助,愁腸百結。幫她就意味著背叛父親,背叛儲家,所以那當面的應允不過是緩兵之計罷了。就連這次將她從火海中救出,也不敢貿然安置在將軍府,只能在這荒無人煙的山谷內築一間小屋讓她暫時棲身。只是若她醒來,問起應家的事,他又該如何啓齒呢?
“應姑娘,你醒了?”見到應夢雲睜開了雙眼,儲益趕忙扶她坐起。
“我怎麼會在這裡?”陌生的環境令應夢雲煞是不安。
“少將軍爲何不說話?”見儲益不言不語,只是看著她,應夢雲心裡隱約有種不祥的預感。
“應姑娘可還記得昨夜之事?”自知瞞不過,又不願親口說出,儲益引著應夢雲回憶道。
“昨夜?”停了片刻,應夢雲想起了那片囂張恣意的火光,當時她跟孃親被困在房內,她推開孃親……之後的事,便沒有印像了。
“少將軍,我爹孃怎麼樣了?應家其他人呢?”急於得知真相,應夢雲連忙問道。
“我趕去火場時,只有你還有呼吸。至於應大人……”儲益猶豫了。
聞言,應夢雲腦子裡一片空白,怎麼會……爹爹爲官清廉正直,孃親待人和善有禮,她自問也是與世無爭,到頭來,應家怎會落到如此田地?一夜之間,她竟成了無父無母無家之人!
“應姑娘,應姑娘,你還好吧?”看到眼前愣住了神的人梨花帶雨的模樣,儲益既心疼又擔憂。
“多謝少將軍相救,不知可否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應夢雲看著儲益,平靜地說道。
“那你安心在此休息。我先回府取些食物,晚些時候再來看你。”儲益囑咐完,應夢雲點了點頭。待他離開竹屋後,解下了腰間的衣帶。
一路上,儲益都是惴惴不安的:應家是大方之家,應家千金的涵養自是不在話下。可這打擊接二連三地襲來,應夢雲的表現會不會太平靜了?
想著想著,儲益已走到谷口。剛要飛身上去,他突然意識到事情不對勁,即刻快步返程往回趕去。當他再次推門而入時,呈現在眼前的一幕讓他在以後的年歲中每每想到,便不得安生。
只見應夢雲閉著眼睛,懸在半空中,臉上的淚痕明顯。他一個箭步衝上去,抱下伊人,卻發現爲時已晚。
“少將軍,你好大的膽子啊,竟然敢背叛自己的父親!”儲益抱著漸漸失去溫度的應夢雲,痛不欲生。卻不想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了過來。
儲益抱著應夢雲站起身來,迴轉頭一看,一身深紅色衣著的毒蠱嬌娘正坐靠在牀上,望著自己。那佈滿陳年傷
疤的臉上還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怎麼會來這裡?”看到對面的人,儲益很是意外:這裡是荒谷,這間竹屋也是他臨時所建,旁人不可能知道。這毒蠱嬌娘又是如何會出現在這裡。他打心底裡不喜歡這個人,語氣自是好不到哪去。
“嬌娘只是想看看,究竟是怎樣的絕代佳人,令得少將軍不惜背叛親父也要金屋藏嬌。”毒蠱嬌娘並不惱怒,神情一如既往地問道。
聽得這話,儲益的神色立即黯淡了下來,目光也集中在了懷中之人的臉上。應家那場大火併非偶然,是儲峴山與宋以爲了斬草除根才做的。待儲益知道時便是急忙趕去火場,不想竟是得而復失,到底空歡喜一場。
“少將軍這是要去哪啊?難不成就這樣將佳人埋在這荒山野嶺嗎?”看到儲益轉身往外走去,毒蠱嬌娘頗有深意地問道。
聞言,儲益心下一顫,不由停下了步子,卻是沒有回頭,只冷冷地問道:“你想說什麼?”
“沒什麼,只是那日進到儲小姐閨房,想一睹芳容,不料小姐竟因此受了驚嚇。嬌娘心中很是不安。”毒蠱嬌娘下了牀,一邊慢悠悠地朝儲益身邊晃去,一邊故作內疚地說道。可當她望見雙目緊閉的應夢雲時,竟是禁不住感嘆道:“嘖嘖嘖……真是絕色傾國啊,難怪少將軍……”
“那你還敢在我面前出現?”聽到毒蠱嬌娘提及儲闌之事,儲益心中已是不快。又見她對著應夢雲陰陽怪氣地說話,自是更爲光火。即是兩眼一橫,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她的話。
“嬌娘知道,少將軍這些日子一直在生著氣。所以,今日是來賠禮來了。”毒蠱嬌娘望著儲益,很是誠懇地說道。
“你有法子救人?”毒蠱嬌娘的反常態度使得儲益疑慮重重,可她的話語卻使得他眼前一亮,心裡莫名地生出了一絲希望:得而復失,或許可以轉爲失而復得。若是如此,無論付出什麼代價,他都在所不惜。
“辦法不是沒有,只是這裡……”說到這裡,毒蠱嬌娘停了下來,環視了一下四周後,才又面露難色地繼續說道:“這可教嬌娘爲難了。”說完,還極爲惋惜似的,望著應夢雲嘆了一口氣。
“我們現在就回將軍府!”儲益的話斬釘截鐵。他很清楚自己這個決定會帶來軒然大波。但只要能救回應夢雲,他便是會不管不顧。
“可是大將軍那兒……”毒蠱嬌娘還是在猶豫。
“哼,你什麼時候這麼怕我爹了?”看得出毒蠱嬌娘是在故作姿態,儲益即是從鼻腔中發出了一聲冷笑,厲聲說道:“爹那裡我自會處理。你只要想好怎麼救人便可。若你當真可以救回應姑娘,闌兒那件事,我便不再與你計較。若只是妄言,新仇舊賬我會一併跟你算清楚!”說完,也不等毒蠱嬌娘再說什麼,儲益便快步走出了竹屋。
“一見到貌美的女子便是連妹妹也放在了腦後。嘖嘖嘖,男人啊男人……”看著儲益的背影,毒蠱嬌娘搖頭感嘆道。旋即不知爲何,臉上又是浮現出了一絲詭異的笑容,跟上了前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