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外面是什么季節與天氣,牢獄之中都是陰冷潮濕,散發著令人作嘔的酸腐味道。即便是天子腳下的天牢也是不例外。加之時間已至深夜,更是多出了幾分寒涼。
裴影現在身處的便是當年關押應泰的那一間牢房。應泰官拜樞密使,看押他的地方自是有別于其他人,除了自成一間外,也是安靜得很。可是再好,終究也還是牢獄。此刻,她正蜷坐在草堆上,環視著這間牢房。應泰當日身在此處的情境出現在她的眼前,她甚至似乎還能感覺到他的氣息。裴影依舊用黑紗遮著臉,卻是無法掩住眼中滿滿的憂傷。
當應泰身陷險地的時候,當她還是應夢云的時候,她不單是無能為力,還對仇人感恩戴德。而今,雖能有機會替應泰洗刷冤屈,卻是不知為何,內心竟生出了一種彷徨。也不知是信不過省的承諾還是自己的選擇。這些年,唯一讓她完全信任的,除了凝兒,便只剩下那個叫做陳衡風的男子了。
只是這一次,待一切結束后,她還是無可奈何地要離他遠去,一人終結此生。只盼來生,自己與他可以做尋常人家的兒女,結識于尋常的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過著平凡的生活。兒孫繞膝,享受天倫。這些,裴影雖從未對陳衡風提起過,卻是在心里無數次地幻想過。可是,今生今世都已成了奢望。倘若真的有來生,她還有與他相遇的機會嗎?不得不錯過的今生,還未及交付的深情,在那個飄渺無望的來生,真的可以延續嗎?
想著想著,裴影將頭仰靠在了石墻上,盡力不讓眼中噙含的淚水滾落。此處只有她一人,本是不必這般隱忍。然而這些年來,屬于應夢云的嬌柔軟弱早已被硬生生地抽離了她的身體。剩下的,只有在無論什么時候都必須有的堅忍與冷冽。她累,卻還是必須。因為她是裴影。
“頭兒,這么晚,您怎么來啦?”就在裴影神思恍惚之時,從牢房外傳來了一個聲音。是正在喝酒閑聊的獄卒們見到獄司后,趕忙起身。提問的是其中一個較為瘦長的。
“哦,沒什么。只是聽說今天抓了個女刺客,所以過來看一下。你們喝酒歸喝酒,可得把人看好了啊。”獄司看了看桌上東倒西歪的酒壇,皺了皺眉頭,囑咐道。
“頭兒,你就放心吧。我們又不是第一次看守刺客。再說了,這天牢也是進的來出不去的地方,她跑不了的。”那名獄卒很是自信地拍著胸脯保證到。
“嗯,我去巡視一下,你們少喝點。”獄卒點了點頭,就要往牢房那邊走去。
“頭兒,我們跟你一起吧。”自己的上司都這般盡忠職守,獄卒也是不好意思再偷懶了。即是拿起佩刀要跟著他。
“不用了,你們就在這兒守著吧。”獄司倒是善解人意地阻止道:“我也是例行公事,去看看就走了
。”說完,就徑直走開了。聽到他這樣說,那些獄卒自是求之不得。落得輕松自在,又是開始了喝酒。這下干脆行起了酒令,劃起了拳。
獄司一間牢房一間牢房地查看著,很是認真。而被關押在牢房內的犯人要么睡著了,沒有睡的也是懶得看他。畢竟失去自由的人哪個沒有怨氣?又怎么會想看到穿著官服的人呢?獄司也是無所謂,不多做停留。看了十幾年的天牢,他早就習慣了。可走到裴影所在的那一間牢房前,他卻是停下了腳步,打量了一番里面的人后,即是看了看四周,確定無人,才對著裴影拱手說道:“在下任正格,見過姑娘。”
聽到這話,裴影才從沉思中回過神來,卻是沒有說話,只疑惑地望著站在牢房外的人。難道,是皇上派來的人嗎?可是以獄司的官階而言,是見不到圣顏的。
“阿點是在下的女兒。多謝姑娘那日出手相救。”看出裴影心中的疑慮,任正格即是坦白地說道:“那日回到家中,從內子那聽聞此事,便想著若是有朝一日見到恩人,定要當面道謝。卻是不想……”說到這里,任正格沒有再說下去了。今日聽得手下對那名女刺客的描述,他心下便想到了可能是他要找的人。只他想不通的是,裴影可以在危急關頭對陌生人出手相救,必當是心善之人。而有善心的也便應是正義之人,怎么會去行刺當今圣上呢?
“獄司大人客氣了,舉手之勞而已。”裴影還是有些意外的。那日不過是做了應做之事,卻是不想萬事因緣竟這般巧合。
“姑娘放心。雖然在下比不得那些位高權重之人,但只要在天牢里,定是會盡全力保得姑娘周全。姑娘有什么事盡管說一聲,正格定當全力以赴,以報姑娘當日大恩。”任正格是個知恩圖報之人。對于裴影救得自己女兒性命一事一直惦記在心。這下,他自是要報恩的。即是對著裴影承諾到。
“如此,多謝大人了。”裴影對著任正格說完這句話后,便又靠著墻,閉上了眼睛:非是她不屑,只是如今的她,還有什么好怕的呢?
任正格見得裴影無意再說下去,也就不再打擾,轉身離開了。牢房內,除了酒醉的獄卒們的談笑聲,熟睡犯人們的酣睡打呼聲,便是算得上安靜了。裴影的眼皮也是越來越重,終是完全閉了起來。
今日的陽光很是灼熱。空氣里有風,卻是趕不走一絲的悶熱。偌大的池塘內荷葉田田,花已經完全綻放開來了。是很惹人喜愛的粉紅。位于池塘中央的涼亭內,一夜無眠的省獨自一人坐在石桌旁,卻是無心欣賞那荷花的美,只若有所思、聚精會神地盯著石桌上的那盤棋。
猶記得當日與先皇在此對弈,他舉棋不定,猶豫了好久還是無法全身而退。直至先皇臨終,他都是不得雙全之法。這些日子以來,棋局一
直被保留著,一如當日。只是現在看著它,省的耳邊縈繞的全是先皇仙逝前對他耳語的那番話:
“這世上之事,何曾有過兩全其美?有些時候,要破局,必當先要毀局。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才有機會柳暗花明。”
當時,省不懂。可前夜裴影的出現,終是讓他明白過來先皇的用心良苦。只是,當他有機會為心里的人做些什么的時候,他卻不由得迷茫了:儲益才打了勝仗歸來,功勛卓著。此時對他下手,怕是沒那么容易。再者,便是有些不忍:儲闌對他情深意重,從無怨言。若是動了儲家,她勢必也會牽涉在內。對于她,自己已經虧欠了太多,又怎能再那般傷她?可是應家的冤屈也是非雪洗不可的。裴影受了那么多的苦,他自是不可以讓她失望與徒勞。思慮及此,省的心情越發得復雜與沉重:父皇,這一次,兒臣又該如何破局而出呢?
皇后寢宮“夕元殿”內,儲闌也是憂心忡忡。她不是不知道省對自己的歉疚之心,而也是因著他的這份歉疚,儲闌才始終懷著一絲希望。她沒有奢望過省會忘記應夢云,只是想著,或許有朝一日,自己也可以進到他的心里。哪怕是將所有的歉疚換成一點點的在乎,她也是會知足了。
昨日聽聞有人潛入“乾宮”欲刺殺省的消息后,她便是急忙前去確認了他是否安然無恙。省的態度雖是一如往常的平和,看她的眼神里卻是多出了許多的不忍與閃爍。儲闌一時沒看懂。可昨夜的輾轉難眠卻是讓她的心里生出了一個想法。雖是荒謬,卻也沒有超出情理。不是不報,時候未到。而今,終是到了該償還的時候了嗎?她這一生,終于還是等不到這些年翹首所盼的那一日嗎?
京城近郊的一處荒谷內,刻著“愛妻應氏夢云之墓”的石碑倒在一旁,應夢云的墓穴也被挖了開來,卻是空空如也。儲益站在墓前,看著那堆黃土,雙手緊緊地握成了拳頭。
他知道裴影會來,卻是沒料到她竟是女子。他這才明白為何會覺得她的眼神那般熟悉。那名女子的一切都已經刻在了他的生命中。一顰一笑,一個舉手投足,哪怕只是一聲嘆息,他都記得。清清楚楚得記得。容貌雖是做了隱藏,那眼神也是不再溫柔如水,可他還是認得的。若不是三年前自己親手埋葬的她,他又怎會到現在才想到?而她,苦苦隱瞞了那么久,終是為了翻案,肯以真實的身份示人了嗎?她,竟是恨他到了如斯境地了嗎?
空曠的荒谷內,灼熱的陽光肆無忌憚地平鋪拉伸著。儲益的臉上滿是汗水,眼里也是霧氣朦朧。都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卻是不知,那不過是因著未遇到能讓男兒掛心之人。當年,儲益將此生所有的愛與牽掛都系于了應夢云。如今,她卻是恨他入骨。他又如何能再做那瀟灑的大丈夫,若無其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