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丑未月末,暑氣還是十分濃烈。京城刑部大牢內卻依舊陰暗潮濕,散發著一股令人作嘔的酸腐味。一個剛柔摻雜的聲音回蕩開來:“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樞密使應泰,罔顧圣恩,通敵叛國,陷害忠良,深負朕望。罪及九族,然念其開國有功,朕亦以仁孝治萬民,是故其禍不及家人。于今日午時三刻斬立決,欽此!’”
話音落,一名內侍將手中之物卷好,遞到跪在面前的的男子跟前,心情沉重地說道:“應大人,接旨吧。”
應泰身穿囚服,散亂的花白頭發遮住了大半的面容。他平靜地用雙手接過那道死亡符,磕頭道:“罪臣叩謝皇上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應大人可還有什么要交代的?”內侍沒有落井下石。
“煩勞天公公轉稟圣上,莫忘了答允罪臣之事。”應泰站起,慢悠悠地說出了臨終遺言。
“大人放心,奴才一定照做。那奴才就先回去復命了。”內侍說完,躬身退了出去。
看得出來,應泰雖已身陷囹圄,內侍對他仍然敬重有加。等內侍走遠,應泰重新打開圣旨,看了一會兒后,不知為何,仰天狂笑起來。
京城南巷應府主臥房內,應夢云側坐在床沿,望著床上昏迷不醒的娘親,好似遠山的彎眉緊蹙,潤如秋水的雙眸中亦是一片愁云慘霧。
今日一早接到圣旨,父親已被判了極刑,娘親承受不住打擊當場昏死過去。若不是為了照應娘親,這些日子,身嬌體弱的她又怎能撐得下來?不經意間,應夢云微微一抿薄紅的櫻唇,嘆出一口氣來。
聲音不大,立在一旁的丫鬟卻聽得真切。看著自家小姐那玉骨冰肌的面龐越發的消瘦,她也春容慘咽。說什么應大人通敵叛國,殘害忠良,她一個字也不相信。只是連她都看得出來是有人故意陷害,為何一向圣明的皇上卻……
“小姐,”丫鬟輕聲喚道:“夫人這里有我守著,你先回房歇著去吧。”
應夢云搖了搖頭,道:“這個時候,我如何睡得著?凝兒,這幾天你也不眠不休的,若是累了,就先去休息吧。”
“小姐不用擔心,我一點兒都不累。”見應夢云到現在還記掛著自己,凝兒心里感動不已。但想到罪名已落實的應泰,又不知所措地問道:“小姐,老爺的事要怎么辦?”
聞言,應夢云沉默了:她一介女子,能怎么辦?如若憑著這副天賜的傾城容顏可以扭轉乾坤,她絲毫不會猶豫。可惜當今圣上并非一個貪圖美色之徒,她還能怎么做呢?
不!有一個人或許可以幫到自己。應夢云眼前一亮,站起身,對著凝兒說道:“凝兒,你好生照看夫人,我去去就來。”說著,便走出
房門,對著立在門外的管家吩咐道:“張叔,備車,隨我去趟將軍府。”“是,小姐!”那人應聲退了下去。
已近子時。平日到了這個時候,雖然會有守夜的禁衛軍與內侍宮女,皇宮內也是燈火俱滅的。今夜著實反常。本應身臥龍塌的皇上此時正孤身一人站在金鑾殿中央,以一種無可名狀的眼神注視著對面的龍椅。
就在今日早朝,他親口判了應泰的死罪。即便知道他是無辜的,即便知道這是一場鏟除異己的陰謀,甚至也知道陷害他的人是誰,為了這十年苦戰而獲得的江山,他也不得不狠心犧牲那個忠心耿耿之人。
原以為坐上那張金燦燦的龍椅,就可以執掌天下,一展鴻鵠之志。沒想到最終竟因它而有了更多的無可奈何。沒有人了解他說出那句“定斬不赦”時有多么的痛心疾首。忠臣未遇明主,自是憾事一樁;但遇到明主,未必就是幸事!他很清楚,這一次失去的永遠也無法彌補。
南巷的火光映紅了整片夜空。應府內外亂作一團。一桶接一桶的水潑出去,火勢卻未減弱半分。主臥房亦被大火團團圍住,房內的應夢云與醒來的應夫人不得移動半步。嗆人的濃煙使得二人不停地劇烈咳嗽著。懸在她們上方的頂梁也快要被燒斷。
忽然,應夢云猛地一推,應夫人順勢倒在了一旁。
“夢云!”眼見女兒暈倒在火海中,應夫人趕忙上前,顧不得那上面灼人的高溫,奮力搬開壓在應夢云身上燃燒的火柱,雙手頓時被燙出好幾個水泡。
應夫人將應夢云護到懷中,焦急地喊道:“夢云,夢云,你醒醒,睜開眼看看娘啊,夢云!”無論應夫人如何呼喊,如何搖晃,應夢云始終沒有反應。
抱著女兒,應夫人絕望地嚎啕大哭起來。與夫君已然天人永隔,上蒼為何還要奪走她唯一的孩子?為什么?又一根柱子砸下來,她也漸漸被火吞噬。
彌留之際,她恍惚見到有一人沖入火海,抱起應夢云后飛身而出。應夫人微微揚起嘴角,放心地閉上了眼睛。
翌日,朝堂之上,聽聞應家失火之事,龍顏鎮怒。滿朝文武皆膽戰心驚地跪在殿前,連呼吸都不敢太用力。雖說應泰已被處斬,但皇上只追究他一人,說明還是顧著以前的情分。昨夜大火,應家上下無一人逃出,誰要是在這節骨眼上做了出頭鳥,怕是當場就得去陪葬了。
坐在龍椅上,看著朝臣個個低頭不語,皇上更是怒火中燒:他答應過會照看好應泰的妻女,誰想一夜之間,應泰尸骨未寒,自己的“君無戲言”就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難道連老天爺也不肯眷顧他們嗎?
一間竹屋內,一身淡紫色長衣的儲益站在床前。看著靜靜沉睡的應夢云
,想到那日她來將軍府求他援手時的無助,愁腸百結。幫她就意味著背叛父親,背叛儲家,所以那當面的應允不過是緩兵之計罷了。就連這次將她從火海中救出,也不敢貿然安置在將軍府,只能在這荒無人煙的山谷內筑一間小屋讓她暫時棲身。只是若她醒來,問起應家的事,他又該如何啟齒呢?
“應姑娘,你醒了?”見到應夢云睜開了雙眼,儲益趕忙扶她坐起。
“我怎么會在這里?”陌生的環境令應夢云煞是不安。
“少將軍為何不說話?”見儲益不言不語,只是看著她,應夢云心里隱約有種不祥的預感。
“應姑娘可還記得昨夜之事?”自知瞞不過,又不愿親口說出,儲益引著應夢云回憶道。
“昨夜?”停了片刻,應夢云想起了那片囂張恣意的火光,當時她跟娘親被困在房內,她推開娘親……之后的事,便沒有印像了。
“少將軍,我爹娘怎么樣了?應家其他人呢?”急于得知真相,應夢云連忙問道。
“我趕去火場時,只有你還有呼吸。至于應大人……”儲益猶豫了。
聞言,應夢云腦子里一片空白,怎么會……爹爹為官清廉正直,娘親待人和善有禮,她自問也是與世無爭,到頭來,應家怎會落到如此田地?一夜之間,她竟成了無父無母無家之人!
“應姑娘,應姑娘?你還好吧?”看到眼前愣住了神的人梨花帶雨的模樣,儲益既心疼又擔憂。
“多謝少將軍相救,不知可否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應夢云看著儲益,平靜地說道。
“那你安心在此休息。我先回府取些食物,晚些時候再來看你。”儲益囑咐完,應夢云點了點頭。待他離開竹屋后,解下了腰間的衣帶。
一路上,儲益都是惴惴不安的:應家是大方之家,應家千金的涵養自是不在話下。可這打擊接二連三地襲來,應夢云的表現會不會太平靜了?
想著想著,儲益已走到谷口。剛要飛身上去,他突然意識到事情不對勁,即刻快步返程往回趕去。當他再次推門而入時,呈現在眼前的一幕讓他在以后的年歲中每每想到,便不得安生。
只見應夢云閉著眼睛,懸在半空中,臉上的淚痕明顯。他一個箭步沖上去,抱下伊人,卻發現為時已晚。
難道,這就是對他言而無信的懲罰嗎?他還不曾傾吐過自己對她的深情,只要她好好活著,他定會用余下的生命去彌補,他一定可以治好她的傷。為什么?為什么寧愿棄他而去,也不肯予他這個機會?
抱著漸漸失去溫度的應夢云,儲益仰天一聲怒吼。自此他將背負著自責與怨憤度過余生,生命再也無法完好無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