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住所居之處是個無名之地,在深山野地世外桃源之中,同玄虛之境一樣,是不歸任何一方管束的存在。
雨歇第一次到那里的時候,恰是一個花落時節,黃昏時刻。
滿園落紅襯著濃綠,看樣子不比她的香令海差,反而還別有一番風味。很久之后,當與雨歇已經將這地方看作是自己的窩時,便纏著師傅為這無名之地取了個名兒——花落軒。
花落花開花未了,花開花落花不眠。
她認的這個師傅顯然不是一個多話之人,雨歇心里有些緊張,也就沒敢多說。只偶爾遇到個新鮮事物,雨歇看著新奇,一般還未開口問,瀟若便已回答了她。雖是沉默,但氣氛卻是難得的和諧。一人一蛇,一前一后,始終保持著不近不遠的距離,不快不慢不疾不徐地走著。與其說是趕路,倒不如說是散步也妥當。
一路分花拂柳。
行了大約是半柱香的時間,前邊出現的是一座很大的別苑,掩藏在一片郁蔥之中,很是雅致古樸。別苑坐北朝南,北邊靠著一片連綿的山巒,可以遠遠望見起伏不大的山上栽了一大片竹子,綠意蔥蔥的一大片,也不知是有意栽種的,還是天然便是如此。
一陣風吹過,竹海傳來一片沙沙聲,風過竹而風無聲,喧鬧間倒是別有一番靜謐悠遠的感覺。
這樣的地方,遺世獨立,倒真是適合師傅這樣的人居住。
雨歇斜眼偷看,心里如是想。
瀟若領著雨歇進了別苑。別苑確實很大,里面更是一院連著一院,隔著花花草草,看著望不見頭。瀟若領著她穿過一扇圓形的門進了一間四四方方的院子。院子并不是特別大,但也也不小,看著有種溫馨古樸的感覺,北面是幾間連著的木制房間充作一面墻,房前是一排游廊,在西側開了一扇門洞,連接著別處的院子。東西南三面墻上爬滿了各式女藤,密密麻麻的不肯放過一絲縫隙。中庭是一株很大的古杏樹,樹下布置著一張磨得很圓潤的石質圓桌,桌邊團團圍著四張同材料的圓凳。此時杏花開得正盛,偶有落英隨清風飄落,在圓桌上院子的草地上鋪了薄薄的一層。
倒像是在夢里一般。
雨歇頓時有種劉姥姥進大觀園的神奇感覺。原諒她沒出息吧,她苦守玄虛之境數千年,一年四季窩的都是樹洞。與大自然的風光貼近久了,幾乎是忘記這人世間的風景了。如今這別院出現在她面前,實實在在地告訴她,她算是來到了人世間。說不激動,那必須是假的!
瀟若側頭,便瞧見她兩眼閃閃發光,嘴巴咧開,露出一個夸張的弧度,不自覺便輕輕笑了笑:“若是喜歡的話,日后便住在這里,可好?”
雨歇猛然驚醒,作歪頭狀,笑得見牙不見眼……哦呵呵呵呵,那多不好意思啊~嘴里已經說出了自己最真實的想法,“我自是極喜歡的。”
瀟若點了點頭,道:“你既成我弟子,日后我便會教習你法術。”
雨歇一窒。
“天色不早,你今日也趕了許多路,想必也是有些疲憊了,便先留在這里好好休息。”他一頓,又道:“等再晚些,我會遣人送來晚膳。”見雨歇呆呆愣愣的模樣,倒也有幾分怪異的可愛。他驀地笑了笑,自然而然地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像是一個真正的長輩那般,他的手心溫熱,觸在雨歇冰涼的皮膚上有種很舒暢的感覺。她不抵觸,還有些享受地瞇起眼,抬著尖尖的腦袋往他手心里輕輕蹭了蹭。
瀟若原本還在為自己突然的行動感到吃驚,他生性冷清,并不喜歡與人親近,如今是受了絳仙的托付才將這白蛇收作自己的弟子,他有這個責任照顧好她,卻并未想到自己會做出這番舉動來。見她這般親昵,心里那兩分不自然的感覺便也淡去了,想來師徒之間如此,確實沒什么過分之處,倒顯得他與阿玥之間有些冷清了。這樣想著,他便交待道:“為師并非時時在這里,宅內的事宜都是由你師兄管理著。你若是有什么缺的,便告訴他,他會替你備好……”顯然是第一次說這樣的事情,語氣生疏,表情也有些稍稍的僵硬。
雨歇眨巴著眼睛,眼里滿滿寫著——我有很認真地在聽!
瀟若淺淺一笑,垂下眸子,低聲道:“雨歇,絳仙既將你托付給為師,為師自當竭盡全力護你周全,斷然是不會委屈了你。”
雨歇心里一動,抬起腦袋仔仔細細地盯著他。
他卻已收回了那表情,拍了拍她的小腦袋,道:“去吧。”
師傅之命,不敢不從。雨歇于是甩甩尾巴,乖乖游向屋中。游到半途時她悄悄回了頭,發現她的新任師傅還站在門洞邊,身材修長,面容俊秀。她突然之間便想起了一句話——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瀟若站了許久,等雨歇頂開門進來屋中,才轉身穿過圓門,消失在一片郁蔥之間。
雨歇聽到動靜,回頭瞅著那背影,若有所思。
話說,她還真是撿到寶了,這個師傅可真貼心……連晚膳都沒有讓她落下啊!
她原本以為他是被老頭子脅迫著才收了她這個徒弟,大概并不會太認真地教她的。畢竟,她的原形真的不是太討喜……好吧,是相當的不討喜!正常人應該都不會太樂意與她相處吧。他若真是一副敷衍的態度,她倒也不會怪他。畢竟食色,性也。哪個人硬是被塞了一條長相兇惡的白蛇……而且還是一條不會化人形的白蛇當徒弟,心里總歸是有幾分憋屈的。老絳仙那副強買強賣的德行,連她都有點看不下去。
但是,剛才瀟若的模樣,沒有一絲的勉強。她一路下來都在偷偷地觀察這個人,并沒從他臉上看出一分半分勉強的神態。而那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關心,也讓她心里一暖。
她不是個好相與的妖怪,但還沒自閉到會拒絕別人的善意。
今天到頭,她是第一次覺得有個師傅也是件不錯的事情。
一夜好眠,連個夢都沒有。
可惜第二日一早,她卻被一陣敲門聲給吵醒。很有規律的三聲,不輕不重,并沒有造成刺耳的效果。但是放在這萬籟俱寂的早上,實在是有點擾人清夢了。雨歇翻個身,不打算搭理,不料隔了片刻,那規律的三聲又響起……如此重復,不曾停歇。
饒是神經再強悍,雨歇終于還是不堪其擾,從睡夢中醒來,憤憤地直起身子,一臉狗血,一聲怒吼:“誰啊?”說罷便怒氣沖沖伸出尾巴尖打開門,她倒是要看看到底是哪個不上道的竟然敢打斷她的睡眠?視線瞥去,一張青澀的面孔驀然出現在她的眼前。
眼前的少年眉眼柔和秀麗,唇紅齒白,長得很是討喜。他穿著一襲墨綠色衣衫,扎著同色腰帶。髻梳得一絲不茍,墨色長發盤在頭頂,裝飾以一根骨簪。清風吹過,隱隱可以看見腳上的一雙云紋翹尖鞋。臉看起來有些稚嫩,可身量已經開始張開,大概十六七歲的模樣。站在那里,看起來有些局促不安。
便是有再大的怒氣對著這么一張粉嫩的臉也發不出來,雨歇一肚子怨氣堵在喉嚨口,開始猶豫了。她到底還要不要義正言辭說兩句來宣泄一下自己被吵醒的不滿意?
少年顯然不知道雨歇此時糾結無比的心理,抬起腦袋靦腆地笑道:“雨歇,我是阿玥,你的師兄。日后,便由我來負責你的飲食起居。”
此話一出,雨歇果斷沒節操了。原來來的竟是她的衣食父母啊!
“師兄……”她表示很害羞,蜷著尾巴作臉紅狀。心里難免喟嘆,沒想到這輩子竟然還能混個師妹當當。
阿玥也是第一次被人叫師兄,感覺有些不自然,愣了愣,道:“雨歇叫我阿玥便可。”
好萌好可愛~
雨歇的怪阿姨精神被激發,在心中捧頰尖叫,從善如流,笑嘻嘻道:“阿玥~”這次叫得親切多了。
阿玥小臉一紅,抓了一把袖角。他自懂事以來便在這里,除了西風與師傅,少有與外人打交道的機會……如今聽自己的名字從一個陌生人口中吐出,讓他覺得有幾分奇異的感覺。尤其是這陌生人還是他的師妹……一想到這,他又有些悵然若失。話說,他是不是在不知不覺中,把當師兄的福利給弄沒了?
雨歇已經看出這人是屬可欺的范圍了。這倒不是她眼睛毒,而是因為這表現得實在是太明顯了。
靦腆羞澀的小正太……誰不愛?
雨歇膽子壯了些,問道:“阿玥找我來是有什么事么?”莫不是師傅……
還沒等她揣測完,阿玥便認真道:“雨歇,我今日過來,是帶你去上早課的。”
雨歇下盤不穩,一個趔趄,一口口水嗆在了嗓子眼里,眼珠子差點爆出來,“你說什么?早課?”
“嗯。”阿玥點頭,看雨歇那副見了鬼似的表情,以為她是不明白為何將教習放在早上,便又解釋道:“早晨是一日之中靈力最充沛的時候,對修煉大有裨益。”
雨歇風中凌亂,早課啊早課……她都好幾千年都沒上過早課了!對她來說,那就是上輩子的事情了!可現在……誰能告訴她,在她懈怠了六千年之后,為什么還有這種神奇的東西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