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牛賀州,西天大雷音寺。
百年一度的如來講禪,四方神靈佛陀齊聚雷音,接受佛音灌輸。一時間佛音靡靡,盛況絕無僅有。
冗長的講佛歷時幾十年,終于結束,佛音依舊繞梁三日,余音不絕。萬佛從雷音寺紛紛駕云離去……各個臉色蒼白,頂著一雙雙尤在轉圈的蚊香眼,行色頗為匆匆。各別關系較好的佛陀同駕著一片云,互相扶持,偷偷咬耳朵,探討各自的總結與心得:“佛祖好像越來越嘮叨了,有木有?”
“……有!”
沉默片刻,兩人一起發出嘆息:“原來真的不是錯覺啊!”
金蟬子方到了凌云渡,后頭便傳來了金翅鳥迦樓羅的呼喚聲:“尊上請留步?!?
金蟬子慢悠悠轉身,一張臉上看不出喜怒,淡然道:“八部護法,何事?”
迦樓羅快步上前,雙手合十,低眉順眼恭謹說道:“尊上,我有一事相問?!?
金蟬子略略抬眉,“哦?”
迦樓羅臉壓得更低,聲音沉悶:“我原先殺戮過重,如今修佛遇了瓶頸,心境徘徊不前,境界難以突破,不知該如何為之才是好?還請尊上不吝指教?!?
金蟬子不動聲色,露出個似笑非笑的神情,只略略抬眼,瞥向身后高聳入云的靈山雷音寺,那處佛光普照,金蟬子神色飄渺,讓人抓不住根尋不著由:“這問題,師祖應當很樂意為你解答。”
迦樓羅濃重的眉毛不自覺地抽了抽,還欲再說。不料金蟬子又幽幽嘆道:“便是帝釋天……想必也不會坐視不管罷。”
說罷拂袖轉身便走。
迦樓羅的眉毛抽得越發銷魂,一時之間進退兩難,繼續留人吧……沒勇氣,也沒借口!不留吧……他當時怎么就信誓旦旦地答應了這個破事呢?!想不通啊想不通!肯定是被佛祖的佛音念得腦中一片漿糊,這才失去了平日里的英明神武!
無奈之下,迦樓羅選了第三種,像根木頭一般杵在那里裝死!
隱在暗處的阿難陀被這木訥的迦樓羅刺激得臉部直抽抽,暗罵這榆木一般的家伙說起話來毫無藝術感,也難怪騙不了人!眼見著金蟬子真的沒有留意,竟欲乘風跨過凌云渡,想起某人交代的任務,又不巧自己的把柄還握在那人手里……若是說出去非得“享受”師祖一頓說教,也不知會不會說到下一次講禪的時候?
一想到這里,他便覺得雞皮疙瘩掉了一地,只好咬著牙硬著頭皮走了出來,急急喚道:“師兄留步啊留步!”
雖說這師兄不經常在雷音寺,神出鬼沒難覓行蹤,可好歹也是個師兄……沒有料到這師兄竟毫無同門愛,鳥也不鳥他,連個頭都沒回。
阿難陀淚奔了!一邊暗罵這任務實在是難啊實在是難!一邊又后悔竟然沒有找最聰明的五師兄舍利弗支招!不得已只好犧牲形象扯著嗓子大吼道:“不知師兄這般行色匆匆,可是有什么要緊的事情?如若沒有的話……”不若就留下來雖師弟我走一趟吧!
金貴的師兄終于回了個頭,白衣黑發,薄唇輕抿,吐出涼薄的兩個字:“有事?!?
阿難陀眺目遠望自家師兄一生白衣融入了白霧之中,直到再也看不清晰,依舊保持著一個囧囧有神的表情難以收回:“……”
這位師兄是出了名的閑有木有!哪里會有什么事啊!師祖說的對!紅粉骷髏!越是美麗的人心腸越是毒辣!
師兄什么的,果斷最討厭了!
花落軒歲月靜好。
好在雨歇已經習慣了這漫長的妖生,也習慣了妖族聚少離多的生活,也幸虧她一直都是一個神經不是過分纖細的姑娘,否則她會一個人呆在自家院子里憂傷致死。
今日不知怎么的,她的神經硬是纖細了一把,覺得這漫長妖生,還真不是一般般的寂寞。再怎么大條的姑娘,終究還是個姑娘。姑娘什么的,最是柔弱了!
她扭了扭腰肢,覺得自己已經大好,前些日子阿玥也說過自己的傷勢已經完全愈合,只不過還不能進行過分劇烈的運動,才不得已一直躺在床上。如今院中安靜無聲,趁著阿玥和西風去上了早課,師傅又出去不知哪里,雨歇下了床,偷偷出了門去。躺了幾年,再安靜沉穩的姑娘都會暴躁的有木有?!
當然雨歇也不敢太過分,她也是要為自己的后半生幸福著想的!作為一只妖,身體什么的,絕對是不能垮掉的!只是這樣沒日沒夜地躺著委實太容易讓人生出心魔來,她也是無奈之舉。這一走并沒有走太遠,只是去了花落軒的后山,兩年前她在那處又發現了不少賽雪,如今無事,倒也可以去看看它們的長勢。
后山很安靜,只聽得蟲鳴鳥啼水滴風吹,交織在一起,自小處見了真章,只讓人覺得天地渺渺,而自身微小不足道矣。
此時是早晨,太陽都還沒有抬頭??諝夂芮逍?,清新之中夾著點濕潤和微涼。腳邊的花草上滴了露珠,雨歇行過之處便是撲簌簌的一陣,潤濕了她的長靴與裙擺,她也絲毫不在意,連眉頭都未曾皺一下。今日不知怎么的竟然起霧了,放眼望去,遠處白茫茫的一片,樹木的倩影隱在其中,影影綽綽,看不分明。
雨歇一開始還存了兩分趕路的想法,想著早去早回也不至于挨罵得特別厲害。后來就一門心思放在欣賞風景上了,反正都已經出來了,阿玥的一頓嘮叨是萬萬省不了的了,既然如此,她還不如破罐子破摔好了。
也不知是養傷的時候太過無聊,還是因為變作了人形連心都人性化了一點,她如今可謂是幼稚得很,什么幼稚玩什么。采花摘葉,踏草撲蝶……這真的是一個大妖怪該做的事情么?
還是說,其實她真的是非常非常非常的無聊??!
雨歇的腳步倏忽停下,一雙黑眸直勾勾地瞅向霧深處,白色的小蝶在合攏的指間撲騰著翅膀,發出輕微的“噗噗”細響。
來人踩著長靴,從綠樹蔥郁之間緩緩踏霧而來,白衣襯著黑發,面龐如同玉雕,長身玉立,絕代風華。
雨歇只一剎那的踟躕,便立即飛奔過去,歡喜地叫道:“師叔,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雨歇好想你,師叔可想我?。俊?
金蟬子勾唇,玩味一笑:“雨歇真有這般想本座?”
雨歇心里一咯噔,醞釀出一個非常有誠意的笑容,微微仰起頭,視角之下,剛好可以看到他弧度美好的下巴,瞇著眼睛鏗鏘有力道:“自然是真的!比珍珠還真!”珍珠有時候還是假的呢。這話雖說也不算假,但真的成分卻也不是那么的多。偶爾閑著無趣,她是真的會想起這位風華絕代的便宜師叔,只是不是很經常罷了。
沒有回應,氣氛有一瞬間的冷凝。
雨歇暗道金蟬子師叔好生不給面子,便想再抬起頭,去看看他的表情。
這個時候,身高差距什么的,就完全體現出來了。金蟬子本來就高,放在人群中那就是鶴立雞群的主,與師傅站在一起,還略顯高些。雨歇雖不算矮,但也不算太高,頂多就是個中等身材,平日里兩人排排站著,約莫也只到他的胸口。如今兩人挨得又近,想要看到他的表情,還真是把她的脖子給扭斷了。
雨歇正想后退兩步看看他的表情。
冷不防下巴被修長的手指握住。力道不大,并不是很痛,只是這樣的姿勢總讓人覺得怪異,雨歇不舒服地扭了扭身子,想要退開。金蟬子的手卻撫上了她的右眼下,手指輕輕摩挲著眼眶下幼嫩細致的皮膚。
調戲別人是可以的……被人調戲,就不太好了!
雨歇縮了縮身子,沒縮開。握著下巴的手力道并不大,但是卻讓她掙脫不了。雨歇心頭草泥馬亂飛,嘴上只弱弱地喚了一聲:“師叔……”
靜默片刻,那修長的手從她的下巴離開,只是那右眼下的手指還是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著,說不出的溫柔繾綣。金蟬子低沉的聲音從雨歇頭上響起:“這朱砂痣,如何來的?”
雨歇呆呆地“啊”了一聲,片刻之后方才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狀,心里的怪異感也散去了,敢情又是她一不小心想太多了啊?!澳阏f這個啊?!彼裏o所謂的撇撇嘴巴,不在意地說道:“就是和一只小鳳凰打了一架,被他的真火給燒到了……然后,就毀容了唄?!碑斎?,那只小鳳凰也沒討到好,被她打得尤其慘,比當年的西風還要再慘些……只不過這一點,師叔不問,她也就沒必要說出來了。
金蟬子低低地“嗯”了一聲,手指自然而然地松開,縮回長長的雪色衣袂中。“也不算毀,這般模樣……倒也不錯?!?
雨歇微微一笑:“師叔是在笑話我么?”她無奈地摸了摸眼角的那滴凝砂,表情雖夸張,語氣卻是沒什么所謂,平靜無瀾,連點起伏都沒有。“原本被那鳳凰的本命火毀了半張臉了的,是師傅幫我除了那火毒,可惜隔的時間有點長,毒火入體,沒辦法除干凈,結果費了很多力氣,還在眼角上留了這么一滴。嘖嘖,可惜去不掉。”
金蟬子眼底暖意流蕩,聲音低沉,帶著微微的喑啞:“反正無害,留著也無妨?!?
雨歇撇撇嘴不搭話,留了這么一滴痣在眼角倒是給她這張平凡素凈的臉增色了不少……就是增得有點過度。這朱砂痣雖然不大,但是色澤太過紅艷,血一般凝成那么一滴,幾乎奪去了整張臉的光彩。畢竟不是自己原身的東西,終歸讓她覺得不甚舒服。日后若是再見著那只鳳凰,指不定還要怎么被嘲笑……遑論,這眼角的朱砂痣可不就是淚痣?
淚痣什么的,自古都不是什么吉利的東西啊!
金蟬子緩緩說道:“如此看來,你倒也是了不得的?!?
雨歇莫明其妙:“什么?哪里了不得?”
“鳳凰一族乃是上古神獸,如今子代凋零,數量已是極少的。且還隱居在梧桐之林,平日里幾乎都難以見到?!?
雨歇突然覺得很不妙。
果然!
金蟬子似笑非笑:“平白的你竟能夠惹到常人難得一見的鳳族……”他揉了揉雨歇的腦袋,輕輕點了點她的鼻頭,笑道:“你師傅說的沒錯,你果然不是個省心的主。這惹禍的天分也不是一般人能夠比擬的?!?
“師傅?”雨歇被揉得一陣亂顫,捂著腦袋干瞪眼:“才不是!師傅怎么可能會這么說我?我可安分了!再沒有比我更安分的妖怪了!這件事也不能怪我。我什么都沒有,唯一就有那么些自知之明,又怎么會輕易去招惹那些我招惹不起的東西。要怪……要怪就怪西風好了!……扒拉扒拉扒拉!”簡短之極地將這件事給訴說了一遍。
公平一點說,這件事還真不能怪到雨歇頭上。她還真是個無辜的受害者……恐怕再也不能找到一個比她更無辜的人了。
一切事情的前因,就是阿玥閉關煉藥,雨歇主動請纓去后山采藥草。順便提一下,約莫在半年之前,西風回了魔界瑯琊山,雨歇于是陷入了快活到不知怎么形容才好的生活!
而一切災難的開頭,就是雨歇在快活了半年之后,重新見到了西風。
她當時的心情,還真是不可言說。原本還以為這一去至少得耗去七八年,沒想到不夠區區半年,這西風居然就回來了?
雨歇很自覺地將自己隱入灌木叢中裝死。
西風原本在御風飛行,突然之間似乎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所迫,從半空中墜落了下來。很不巧的,就落在面雨歇前的空地上,“嘭”的一聲巨響,揚起了滿地塵埃。等灰塵散去,雨歇的眼睛再次能夠視物時,看到原本平坦的地面被砸出了一個大坑,西風就半跪在坑里,紅衣沾了灰塵,嘴角一抹嫣紅觸目驚心。
這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雨歇還沒有反應過來,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總不能是她的意念將他給打了下來?
好吧,這一點都不好笑。
雨歇一直都不是一個圣母情懷的主,如今在敵我不明的情況下,下意識做的便是很識相地將身子隱得更深,連呼吸都屏住。是什么樣的人能夠一招傷他?西風雖然不是頂強,但也不弱!能夠一招制敵,這對手不容小覷……最好最安全的方法,就是三十六計里的走為上策!
她才動了動,孰料,那神秘人的速度比她還要快!
轉瞬之間烏云蔽日,狂風大卷。那對手以絕對的壓迫力出現在視野里,一聲鳥鳴啼破長空,雨歇仰頭,看到一頭通身赤紅,羽翼繁復華麗,鷙猛異常的大鳥在空中盤旋了幾圈,緩緩地落了下來。待停在西風面前時,已經化作了一個容貌殊麗的錦衣華服的少年,少年面若桃花,嘴唇紅得卻像是要滴血,只見少年眼角斜飄過西風,輕啟朱唇:“你可知道我的身份?見到我為何不行禮?”
西風這家伙一向是欠扁的主,雨歇經過他數十年的荼毒,已經對他徹底絕望了。所以,當他死性不改,面對這個明顯要強于他的對手冷哼了一聲,冷冷地吐出:“就你?”這分明就是找死的話來的時候,雨歇那是一點的情緒波動都沒有?。≌嬲橇曇詾槌?,司空見慣了。
那少年明顯沒有想到一個手下敗將居然還敢如此猖狂,這還得了!當即怒斥道:“你這區區凡鳥空長了四只眼睛,原來還是有眼無珠!我乃梧桐棲鳳凰族七殿是也,你重明鳥也歸我鳳凰族統轄,見到我,難道不該行上禮嗎?還是你這鳥已經疏憊至此,成了目無尊卑的瞎子不成!若是如此……”他殘忍地說道,“留著你的眼珠還有何用?倒不如統統挖出來來的干凈!”
比沒毛雞還毒舌的人雨歇以前沒見過,今天倒是見到了一只……還是只鳳凰!
西風果然臉色一變,“廢話少說!”直接上去掐架。
雨歇默默抖了一抖:“……”天敵啊天敵,都是天敵有木有!
作為一條有職業素養的蛇妖,雨歇表示——鳥人什么的,最傷不起了!
她卡在灌木叢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時間,進退兩難,舉步維艱。出于本能,她縮在灌木叢里,屏息觀察。當然,看好戲的心態,也是有的。
觀察的結果就是,西風明顯不是鳳凰的對手,并且,實力很懸殊。但是,西風如今可算是背水一戰,簡直是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準備了,七殿顧忌之下,也沒有討到什么大便宜。不過,這差距畢竟是真實存在的……擺在西風面前的只有兩條路:逃!——不過,以他那破個性,不用想都是不會逃的。還有,就是被打死。
好歹是同窗一場,雨歇不忍看這家伙的凄慘結局,默默扭頭打算跑路……今天她什么都沒看到啊沒看到!
孰料,意外這玩意,總特別的愛壞事。七殿一個凌厲的攻勢,西風已經不行,但萬難之下既然還能夠一個高難度的閃身,往邊上一躲,那團火球就直接往雨歇藏身的地方襲來。要悄悄地躲開已經不可能了。雨歇驚愕之下,身體已經做出了本能反應,只輕巧地往一側一閃!
她已經做得盡量輕聲了,但是在場的兩個人也不是飯桶。
“你是哪來的妖怪?”
“雨歇?”
七殿和西風同時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