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歇來到這個混沌世間的第六千年,某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收養了她的老絳仙樹風騷地撥了撥樹枝,突然跟她說:“記得初見小蛇你時,一場淫雨剛歇,老夫渾身沾濕,葉子還未及干透,你便入了這玄虛,到了老夫腳下……既與那場雨有緣,不如便叫你雨歇,也不枉你來這世間走一遭,如何?”
一個名字就能讓她不枉在這人間走一遭了?
這不合邏輯!
她終于還是將那想法憋在了心里,賣了絳仙老頭一個面子——畢竟這大概是老絳仙這么多年來最正經的一句話,一般情況,他都不可能這么正經。這突然的變化委實是讓她詫異了一把。
人的記憶最經不起的便是歲月的磨礪,她為妖千年,如此渾渾噩噩過了那些年月,早已忘記了自己的前生之事,忘記了自己曾身為人的一切,也忘記了自己原本的名字,連她初入這個世界的記憶都已經開始淡忘。只模模糊糊地記得那場霏霏的淫雨灑在天地之間,沾染了世間萬物,留下記憶深處的一片潤濕。
雨歇……
那便就是雨歇吧。
她在玄虛之境里渾渾噩噩過了六千多年,為妖多載,她的心境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最初的躁動不安,茫然無措,漸漸的,就成了淡然……連她自己都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因為變成了妖才變得這般淡然,還是因為這淡然才成了妖。
她不是天生就是妖怪的,但她卻是很像妖怪的妖怪。
有時候她也會問自己,你難道一點都沒有不甘心么?
可是不甘心什么?又有什么可以不甘心的?
她有了長長久久的生命,若是再像一個貪得無厭的人一樣去惆悵這生命長而無味,毫不精彩,無聊透頂……那才是真正的找抽了!保不準連老天都會看不下去滅了她的。
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她都是一個很容易滿足的好姑娘。
玄虛之境里的生活很平靜,但并不寂寞。她有絳仙老頭相伴,周圍還有形形色色的小妖怪,無聊的時候還可以打打小怪獸。有時候她也會感覺到有什么缺失,想念起塵世間的繁華,想念起相見無期的親人……但這些缺失并不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是以她可以將它們拋在腦后……直到師傅出現。
……
很多很多年后,雨歇還清晰地記得第一次見到師傅時的情景。
在九淵和海窟之間的一片香令海之中,漫天花海之間,他著一襲青色的長袍,烏發以一根玉簪簪住。體態清瘦修長,半身掩在香令花下,花影斑駁的落了他一身,朦朧綽約,猶如世外的神仙。
驚為天人。
——那是她呆在玄虛之境數千年里見過的最美的畫卷,像是一顆小小的石子不著痕跡地投入了她的心湖間。
即便是在很久很久以后再回想起來,一樣是一如初見的美好,永不會褪了色。
此情無關風與月。
……
那初見之后,她因著絳仙老頭的囑咐,帶著不安和憧憬,隨著師傅離開了千年未曾出過的玄虛之境,入了他的庇護之下。老絳仙這般急吼吼地趕她走的行徑讓她分外不解,心里總有那么幾分說不清的不安,她本意里并不打算離開,既怕老絳仙出了什么事,也不愿意放棄玄虛之境平淡的生活,杵在那里左右猶豫,不能決斷。
“雨歇,你可愿隨我走?”瀟若那個時候是這么說的。
只是這么一句簡單的話,她便再也生不出拒絕的念頭。
這是一個讓人無法拒絕的人。
雨歇骨子里是一個個性有些淡漠的人,甚至說有點自閉,她并不那么喜歡與人親近,妖怪的體質還原了她一顆清清冷冷的心。她很倔強,認定的事情很難改變。不過說穿了也算是純粹,別人對她好,她自然也會真心相報,別人若是對她不好,她也不會有那種圣母精神去熱臉貼人家冷屁股……喔,不對,她的臉也是冷的。
六千年的妖生更是讓她活得越發自我,偏她長了一副極其和善的面容,總是給人一副好欺負好相處的錯覺。不過錯覺只是錯覺而已,永遠不可能成真。誰若是以為她是軟弱可欺的,那便是大錯特錯了,她絕對會毫不客氣揍得他滿地找牙!她本性是淡然的,但是無奈生而為妖,尤其是極為強大血腥的蛇族,總難控制住蠢蠢欲動暴戾無比的妖性,骨子里還是極為好斗的。
她心里還有那么幾分善意,可那善意不是對誰都能保持的。
瀟若的出現,她雖是有難得的好感,但若是一點抵觸都沒有,那也是不可能的。
在玄虛的幾千年里,除了老絳仙對她來說極其特殊的存在,真正走進她的心里的,卻并不多。額,神奇的狐貍算是一只。
她都不記得這只狐貍是什么時候出現在她的視線里了,只知道某一天,莫名其妙的,她就認識了它。
狐貍啊……但凡是什么神鬼傳奇聊齋志異里都少不了這種香艷無比的生物。作為一只曾經的少女,雨歇波瀾不驚的心對這只神奇的物種產生了那么一點點的好奇心。可惜玄虛之境里妖怪雖多,狐貍卻是不多的。至少雨歇在這里呆了那么多年,連一根狐貍毛都沒有瞅見過。是以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便迫不及待地用尾巴尖撥弄了一下它的尾巴,無比興奮地要求道:“聽說狐貍的人形都是美艷無比的,能不能變個來看看?”
狐貍嬌羞地掩面:“不要這個樣子啦~人家會害羞的。”
雨歇完全不能理解狐貍詭異的思維,只覺得它這種拒絕是出于不屑:“你這是看不起我么?”
狐貍于是更加嬌羞:“人家現在這個樣子已經很完美了,再也不可能有更美艷的了。人形什么的,只會破壞我完美的形象!”
雨歇:“……噗!”噴出一口黑血來。
從那以后,她很識相地再也沒有提過要看狐貍人形這件事。
……
原本只不過是區區一面之緣,不料那之后這只狐貍卻一直留了下來,經常跟在她身邊混吃等死撒嬌賣萌耍無恥,一次又一次地刷新雨歇的下限,怎么趕都趕不走。她打架的時候它在一邊勾搭漂亮的雌性……她打獵的時候它坐在樹上睡覺等吃……不給還各種發嗲,直雷得雨歇覺得此生無望。也不是沒想過下重手的,奈何這只狐貍端的是狡猾無比,每次都能被它給逃脫,反而惹得自己一身腥。
打又打不得,趕又趕不得,到最后,也就習慣成自然了。她在積年的折騰中終于練成了一門將不相干的人選擇性無視的神奇技能。
只是每每看到這只狐貍騷包無比地去勾搭她還算交好的鯉魚妹紙,雨歇總還是有那么些抽搐。
淚流滿面,誰說狐貍精這種生物是很注重形象很美艷很風騷很高端的……除了狡猾這項品格外,其他品質一絲半點都沒沾邊!
原來傳說都是不可信的!
……
玄虛之境里后臺最硬的白蛇妖有了大名這事很快就被風傳開來,狐貍也聽聞了。
狐貍的爪子點著尖尖的下巴,琥珀色的眸子晶晶亮:“雨歇~雨歇~唔,這名兒倒是文藝。就是……”戛然而止。
雨歇那時還挺純潔,眨巴眨巴眼睛追問道:“就是什么?”
狐貍扒拉著爪子各種喟嘆:“就是不太襯你啊!哪有一條蛇取這種名字的。嘖嘖,對比未免太明顯……話說,你家老頭子其實是存心要你出丑的吧……哦呵呵呵呵……”
果然不是好話。
雖然自己脫口而出的那一瞬間已經想到了這一種可能,但是真的聽到了,還是讓她忍不住抽搐了一把。
狐貍啊,你到底是該是有多么多么的欠抽?!
雨歇黑著一張臉,轉頭就走,狐貍一瞧,“哎呦,莫不是生氣了?”屁顛屁顛地追了上來,一蹦一跳到了雨歇身前,正想說什么,卻見雨歇驀然回頭,獠牙尖尖,兇神惡煞。狐貍一分神,一個陣法鋪天蓋地而至,它當即被困在方寸之地。
不得了……這娃黑化了!竟然學會耍陰招了!
狐貍痛心疾首:“雨歇,你好過分喔~人家這般關心你,你竟然如此對待人家~嚶嚶嚶嚶~”
雨歇:“……”
哎呦……雨歇獠牙彎彎,絳仙老頭果真是了不得,這年齡還真不是白長的,區區一片施了法術的葉片就能困住一只狡猾的狐貍啊!
雨歇笑得很是陰險,二話不說,直接一尾巴甩過去,狐貍無處可躲,“嗷嗚”一聲被拍進地里。
雨歇很淡定,不得不說,這些年和狐貍這么周旋下來,自己甩尾巴的準頭又高了不少呢!
狐貍剛抬起一個尖尖的灰撲撲的小腦袋……雨歇又是一尾巴拍過去,再次將它拍進地里。
狐貍的慘叫之聲響起:“討厭,討厭~怎么可以對柔弱的人家使用暴力呢~唔~作為一只雌性,你實在是太不溫柔了!”
雨歇:“……”我就是要對你使用暴力!
……
雨歇之所以能夠接受狐貍,仔細想想,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它看起來很弱……雖然嘴巴賤了一點,但是至少比她弱。弱弱的狐貍啊……好駕馭。即便是有一天……她也有辦法將傷害降到最低。
比她強的,她就不一定能夠那么放松了。
妖性使然,她勢必會對那種存在威脅性的人保持警惕,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雨歇有時候會想,如果當初沒有見到師傅,沒有離開玄虛之境,就不會發生后來的那許多事,或許如今的她還在玄虛之境里稱王稱霸活得沒心沒肺快活非常……若問當時的雨歇,你可悔?她自然是毫不猶豫地回答:“不悔。”遺憾自是有的,但還不足以到達讓她后悔的程度。
可若是問如今的雨歇這個問題,她大概會咬牙切齒毫不猶豫將當初那個傻帽一樣的自己一巴掌拍死在搖籃里。
她悔,悔啊悔!悔得肝腸寸斷,恨不得時光能夠倒流。如果這上天能夠再給她一個選擇的機會,她一定會抱牢絳仙老頭的大腿,大哭大叫,傾情演出:“我不走!不走!不走!你打死我都不走!絳仙爺爺啊,雨歇舍不得離開你啊!”
不過,世上從來沒有后悔藥可吃。
所以當初的她還是帶著幾分愜意,在瀟若溫和的目光下,澀澀地喚了一聲:“師傅……”很生疏,但意外地順口。
一入師門深似海,從此無心是……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