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記得第一次見到扶邑,便被他攝了心魂。
她是羽莫,亦是比肩族族長的獨女,自小便生活在與世隔絕霧障重重的巴於大山里,她阿爹說外面很是危險,一直不讓她踏出那片土地。
族長阿爹總是喜歡在她面前念叨,說外面的人太壞太壞,特別是那些大殷人,既濫情又狡詐,還警告她千萬不能與他們有任何接觸。
阿爹還說,如今天下烽煙四起,稍微有些勢力的部落皆野心勃勃。那大殷王朝的王子更是驍勇善戰,問鼎天下之心盡人皆知,許多曾經不可一世的部落在大殷將士的鐵蹄下都已經不復存在了。勢孤力微的比肩族之所以能在亂世之中獨善其身得以保全,全是依仗著祖先傳下來的迷障,才能擋住那滅族的災難。
對于阿爹那些奇怪的言論,她深深地不以為然并心中暗笑,阿爹年紀大了,膽子愈發的小了,疑心卻是越來越重,老是草木皆兵地妄自揣測著外族人的用心。
她仍舊快樂無憂的穿梭在巴於的深山密林里,遙望著藍天,這里的長空是那么熟悉,蒼穹之上的日月星辰,還有那垂天的云彩,她閉上眼睛都能刻畫出它們的模樣。
常在閑暇時聽族里的阿伯阿叔們提起杻陽山,都說那里山靈水毓,有很多很多的奇珍異獸,可她卻一次都沒有去過。她渴望著外面廣闊的天地,渴望著那些她不曾見過的山川與江海。她亦想知道那些讓阿爹懼怕的大殷人是不是和比肩人吃著一樣的食物、仰望著同一片藍穹。
她偷偷的纏著長老學會了破陣之術,瞞著阿爹,獨自一人大著膽子離開巴於,往杻陽山方向而去。
外面的世界好大啊,有著巴於不曾有的一切。
她路過平原看炊煙裊裊,兒童奔跑。她經過大漠看殘陽暮沙,鷹擊九天。還有那浩渺無邊的南海,據說有神秘的力量。
幾十個日夜的風雨兼程,她登上了那座最美的山峰,站在山頂,向下眺望,山腰云霧繚繞,似滾滾波濤。
她在林間或漫步或奔跑,感受著那里細柔的清風,明媚的陽光,追逐著那些色彩斑斕的鳥兒,盡情地在山水間游戲。
天邊暮云叆叇,青山蒼煙落照,芳草萋萋,山石間潺潺流動著的溪水冰潤清涼。
原來,阿爹是騙她的,外面的世界不僅不危險,還非常非常美好。
驀然,一聲哀鳴,驚得鳥兒們振翅四散,旋即,一只白頭紅尾形似駿馬的四腳獸倉惶的跛足竄出,倒地喘息。她急忙上前查看,一支短羽弩.箭貫穿它的前腿,血流如注。
細心的給它清洗包扎,待再抬頭,她看見了讓她刻骨銘心,生生世世都不愿再記起的那個男子。
林繁樹茂、翠綠成蔭,他站在不遠處靜靜的看著她,右手垂握著一支朱紅弩.弓。輕云薄霧中,月白色的衣衫隨風微揚,青色的發帶隨意的系著幾縷墨色長發。他的眸子如同夜空里的寒星,灼目而清冷,刀削玉刻般的臉峻厲尊貴。
她望向他,呼吸微滯,遲疑的問道:“是你傷了它嗎?”
他淡漠的微微點頭。
“為什么?這馬兒多漂亮啊。”
“馬兒?”他險些失聲:“這是鹿蜀。”
她尷尬地紅了臉:“不管是什么,你都不應該傷它的,你看看,它都無法行走了,還流了這么多血,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活。”
他瞟了她一眼,點朱般紅潤的唇輕撇,不屑的說道:“它若不死,我要如何剝下它的皮毛?”
她倏然一驚,靈動的雙眸在夜色中格外明亮,毫不猶豫,伸出雙臂擋在那只鹿蜀面前,無比堅定的叫道:“不許你再碰它。”
“那你就片刻不離的陪著它吧。最好,別給我殺它的機會。”漠然地丟下這句,轉身便消失在翠峰綠林間。
呆呆的看著空無一人的樹林,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她執著地坐下,不敢離開鹿蜀,不知是擔心它的安全,還是期盼著再見到那個出塵脫俗的男子。
夜漸漸深了,月色皎白如玉,照得這夜間猶如白晝。
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她欣然起身,正要開口,卻發現那些樹木在微風中搖擺得厲害,待再定睛看清了來者,瞬時全身一片栗涼。
一條五丈多長的巨蟒發現了它的獵物,嘴里吐著血紅的信子,兇猛迅捷地撲了過來,蟒尾掃過的地方樹木盡折,腥風夾裹著殘枝隨著巨蟒龐大的身軀一起向她壓了過來,連恐懼都已經來不及了,她認命的閉上了眼睛。
陡然間,腥臭的液體滴滴嗒嗒地落在了她的臉上,很涼、很黏。
巨蟒痛苦的“嘶嘶”聲在林間回蕩,睜開眼,她看見一條頎長的月白色身影右手執劍,與巨蟒纏斗在一起,那條大蟒如銅鈴般碩大的兩眼之間,羽箭的箭簇直沒其中。
巨蟒雖說受了重傷,但仍是兇猛異常,那男子身手敏捷,也才堪堪自保。
她見他險象環生,又是焦急又是擔心,突然想起離家時藏了阿爹一把削金斷玉的短匕,不及細想,立刻從長靴里拔出匕首,一躍而起,用盡全身的力氣朝著巨蟒的頭頂狠狠的刺了下去,巨蟒吃痛,身軀一卷,便死死地勒住了她。
每呼出一口氣就覺得勒在身上的蟒身更緊幾分,她覺得全身的骨頭都快要碎掉了,可她并不感到害怕,她莫名的相信著,這個只有一面之緣的男子。
男子身形倏閃,寶劍快如閃電,直劈巨蟒七寸!
腥血飛濺,兇狠非常的大蟒被斬為兩段,她身子一松,巨蟒翻滾幾下便寂然不動了。而他潔凈的衣衫此時已污穢不堪,冷峻的臉上也滿是腥臭的鮮血。
他繞過巨蟒殘軀,橫劍站立在她的身前,冷然地看著她,滿面譏諷地說道:“沒本事就不要逞強。”
毫不介意的輕柔一笑:“謝謝你救了我,我們能交個朋友嗎?”
他不理她,走到溪邊略作清洗,而后默默的坐到很遠的一棵老樹旁。她厚臉皮追著他走來走去,唧唧喳喳地說個不停。
“我叫羽莫,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阿爹說受了別人的恩惠,就一定要報答,你放心,我一定會報恩的。”
“你的家在哪兒?離這兒遠嗎?我以后如何聯絡你呢?”
他猛地一扭頭:“你的話一直這么多嗎?”
近距離的看他,發現他的睫毛很長很濃密,清冷的臉上微微不耐煩的表情,平添了幾分人間煙火氣,羽莫聽到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聲。
她臉紅至耳后,吶吶的輕語:“我只是有一點點,只有一點點喜歡同你說話而已。”
他倚著老樹,閉上眼睛。夜,寂靜無聲,微風吹散了彼此的呼吸。
過了很久,他低聲說:“我叫扶邑。”
開心的笑在羽莫的唇邊蕩漾開來,她歡喜地對他說:“我先去看看我的阿蜀。”故意的眨眨眼,調皮地說道:“就是那匹‘馬兒”,阿蜀是我給它起的新名字。”
“對了,我還帶了吃的,待會給你拿過來,你不要悄悄走掉哦。”
輕快的腳步聲漸遠,扶邑緩緩地睜開眼睛,望著她離去的方向,復雜的情緒溢滿了他冷漠寒厲的雙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