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婆娑,花姿妖嬈,離周謹遇刺身亡已經整整過了一一個北明宮迎來了最冷清的夏季。
周謹一生質樸,可以說,在八王亂政之前沒有人注意到這個“寡言木訥”的代王長子,其居長不居嫡的身份也頗為尷尬,直到二十歲上他才娶了一個商人的女兒為妻,姿色普通又無才工的妻子并沒有得到他的更多關注,在天和末年之前,這位長子多是獨居于書房之內苦讀雜書,也常被府中人恥笑。
讀書而不善詩文,好武而多匹勇。這就是府中人對于周謹的全部印象,也一直是外人對于他的看法。
但八王亂政,給了天下一個變動的格局,也給了許多人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周謹就是那時起邁入了軍伍行中,一點點展現了他的能力,逐步取得了將軍的權力。
從寂寂無名到與帝位擦身而過,再到現在的人死如燈滅的清冷。
周謹一死,他的那個結發之妻也隨即自盡殉夫,膽小怕事的婦人甚至不敢問一問是誰殺死了她的丈夫,不敢去追究那最后的真兇,就隨著去了,連其夫的身后事也不曾顧及,還是皇帝下令讓人厚葬的。
樹倒猢猻散,沒有了主人家,那些奴仆該發官的發官,該殺的殺,該散的散,也都一一盡去,北明宮就這樣清冷下來。
蘇木青漫無目的地走在北明宮地園中,撫摸著粗糙的樹皮,仰望那已經參天的高木,曾經,他也曾和周謹相處過,知道那個老實持重的人其實是怎樣地自卑謹慎,他恐懼未知,恐懼危險,生怕一步行差踏錯就成了刀下的冤魂,結果,他謹慎了一生,卻還是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刀下。
眼前是縱橫交錯,有著干裂紋路的樹皮,有翹起的地方,用手輕輕一掰就會脫落下一片干老的枯皮,樹,老了,而他……最近常常會突然地陷入了回憶當中,想著往日的點點滴滴,一張張臉在眼前晃過,有他殺死地,有想要殺他的,有恨的,有怒地,也有愛的……我,大概也老了吧!
子瑜失蹤已經一年了!悵然地想著,他最寵愛的兒子,已經失蹤一年了,而這一年,他找遍了能夠找的地方,卻依舊沒有任何地消息,唯一的希望卻是系在子謙的身上,那孩子,他回來得太巧了,而且,他身上有子瑜的金牌。
想著。他又邁步向子謙地房中走去。他要再問一次。看子謙是不是真地不知道子瑜地下落。
子謙回來也有一段時間了。指揮大軍不過是他地一時興起。覺得沒有意思了。也就回來了。全然不顧有多少人因為他地錯誤而送命。戰場上地生死在他看來都是毫無意義地。
腳步輕而緩。蘇木青行走之時總是悄無聲息。在人毫無察覺地時候就會走到身邊。已經成了習慣。并不是刻意地小心謹慎。
“……你是子瑜地親哥哥啊。你為什么不去救他?你知不知道他差點兒死掉?!”
一聲怒喝從子謙地房中傳來。讓蘇木青地腳步一頓。停在了原地。心提了起來。子瑜。他沒有聽錯吧。那個人在說子瑜。
“死就死了吧。他從來不曾把我當做哥哥。我又何必當他是弟弟?”聲音清冷。全無感情可言。
“你——”
話戛然而止,門被打開了,蘇木青站在門口,一臉冰冷,看了眼那個正要再勸的男子,認出了他是以前見過的莫伊,也不理會,將目光轉向了子謙,緊迫地盯著,若有實質的目光銳利冷酷,讓人窒息。
“我先出去了,那些叛徒的事情我以后再跟你說!”莫伊匆匆說了一句,不敢在蘇木青的目光下久待,側著身出了門口,就飛一樣地逃開了,那目光中的殺氣讓他都戰栗不安。
房間中只剩下了父子兩人,子謙呆愣過后就恢復了常態,放松下身體,拿過茶盞,狀似品茶一樣呷了一口茶水,緩緩道:“不知蘇君光臨有何要事,不叩門而入恐怕有失禮貌吧!”
“收起你那套陰陽怪調!”蘇木青冷冷地說著,兩人的相處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問題,子謙再回來之后他們就沒有好好地說過話,除了他曾經找蘇木青幫忙解毒就再沒有了其他的事情。
“你早就知道子瑜在哪里?”蘇木青迫不及待地問,剛剛莫伊的話還敲打在他的心上,“差點兒死掉”,可是又出了什么岔子不成,他的身體一向不好,若是……
“是,我早就知道,而且,那個地方是我曾經待過十年
”子謙平靜地說著,他還是在怨,還是在恨,即了子瑜的情況不好,卻也絲毫沒有想要去救的意思,他在那里待了十年,而他,不過才是一年而已。
聽得子謙說道“十年”,蘇木青的厲色稍緩,平緩地說:“我知道你怨我沒有找到你,但這與子瑜何關?他到底是你的親弟弟,又是先天不足,身體很容易就會出狀況,這些你又不是不知道,為什么你一定要讓他受一遍你受的苦?難道只有那樣才能夠解恨嗎?”
子謙不語,眉宇間的毫不在乎則說明了他的確是那么想的。
“我找了你五年,盡了全部的力量,便是蘇敏的鳳衛也曾經一趟趟往返西州,還曾經借用棲霞樓和盤龍堡的勢力,可是仍然毫無結果,你知道我告訴子瑜你已經死了的時候他怎么說的嗎?”蘇木青好久沒有說過這么感性的話,可是此時說來卻是毫無凝澀之感,胸中好像有口氣,不吐不快,“他流著淚對我說你只是出去玩兒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他說要等你回來,他相信你一定能夠回來!”
微微偏過了頭,端起茶盞來,喝著,卻覺得滿嘴的苦澀,真的是那樣的嗎?真的嗎?長久以來的信念似乎被沖擊了,子謙開始慌亂,若不是那由希望轉化的仇恨,他撐不過這十年的光陰,可是,有一天,他的爹爹告訴他你一直都恨錯了人,他的第一個感覺就是這是謊話,這是騙我的!
“五年來,他害怕拖累我,從來不曾叫苦叫累,我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每次我回來,他看到我一人,眼底總是會劃過一抹失望,在他心中,大概還以為某一天你就會跟在我的身后回來,……可是,這些,他總是掩飾得很好,怕我傷心難過,從來不曾提起對你的想念……”
是嗎?都是假的,這怎么可能,都是騙人的!他最怕累了,走幾步都會喊叫累了,他也最無情了,做什么都不會想著自己,他可能那么想念自己嗎?子謙嘴角勾起嘲諷的笑容,印象中,他總是在照顧那個丟三落四的小馬虎,而他,卻從來不知道如何照顧別人。
“他有時會在半夜突然驚醒,以為我不知道,悄悄地發呆,對著月亮許愿說要祝你平安,有時候,他總是一個人默默地坐著搓弄自己的衣角,會在看到穿藍衣的小孩兒時跑上去看個仔細,還偷偷守在別人家的門口看看那些新買的雜役有沒有一個是你……這些,他從來沒說,都是背著我偷偷去做的,……”
說到這里,蘇木青深深地看了一眼子謙,那同樣的眉眼卻是完全不同的氣質,沉默冰冷,剛毅無情,又哪里有半分那天真爛漫的孩童影子?他不是子瑜,無論怎樣相同的容貌,他依舊不是子瑜,不會像子瑜那樣傻乎乎,也不會像子瑜那樣小聰明,自以為得意地偷偷尋訪。
他曾經悄悄尾隨,看著那孩子小大人兒一樣地四處打探,而莫語就一言不發地跟著他。
“蘇君說這么多,不就是想要知道他在哪里嗎?”子謙浮躁地起身,打斷了蘇木青的話,“我便是告訴了你又何妨?”
蘇木青沒有不滿,鼓勵似地看過去,卻也不出言催促,甚至眼眸之中的迫切渴望也是被深埋在眼底,只怕又激發了子謙的怨恨,他不再說下去。
“我就和蘇君做個交易好了,蘇君幫我給那些人解毒,為期一年,一年后的今天,我定然告訴蘇君到何處去尋愛子!”眼底流露出一絲嘲諷,他終究還是看清楚了那份迫切,然后愈加難過,難道自己就不是他的兒子嗎?
他又可曾知道自己那十年是如何過的,又可曾……罷了,心里有些酸澀之意,背轉了身,不愿意再看到他的愛子之情。子瑜,我等著你回來,若是你還能夠回來的話,我定會親自與你清算。
“好,一年便一年!”蘇木青皺了皺眉頭,還是答應了這似乎是在拖延時間的約定,他想的是過一會兒便去尋那莫伊,或許可以從他的口中知道子瑜的下落,至于子謙,他的無情已經像足了自己。
窗外是明媚的陽光,盎然的夏花生機勃勃地在枝頭盛放,屋內,卻是相對無言的父子二人,一個不知該說什么,張開嘴就覺得累,一個卻執拗地沉浸在復仇的計劃中不能夠自拔,隔閡,就這樣愈發深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