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陪著慶池笑得差不多了,臉色轉冷,沉聲道:“不過,這個法子雖然很妙,吾卻不能在安西軍轄地推行。”
慶池得遇明主,本來滿心歡喜,仿佛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渾身上下僵在那里,張口結舌,看著陳德說不出話來。陳德見他這副模樣,心中也有些遺憾,緩緩道:“當然,慶先生乃是難得一見的高才,吾卻是知道了。這樣吧,為什么不能采用這理財的法子,先生如果能想得明白,吾便恭請先生為安西軍府幕僚。”
端茶送客之后,陳德方對張仲曜道:“這個慶池乃王佐之才,須得派兩個人看緊,若他有離去之意,不必請示,直接取了他的人頭,再來回稟。”
張仲曜見他意氣森然,也凜然遵命,心道,主公已存了不能用之則殺之的主意,這自命不凡的慶池若是知道這點,死也瞑目了。他原本覺得陳德這人過于重情義,手段不狠辣,今日見他談笑殺人,心里生出一股異樣的感覺,反而覺得有些踏實。
張仲曜嘆道:“這慶池所獻的理財妙法雖然好用,只是與民爭利過甚,對主公名聲大大有損。”
陳德笑道:“與民爭利的乃是各軍府和浮海行,若單單為自身的名聲,吾大可以天天明發上諭申斥他們。就像那慶池所說,如此一來,便可使‘民之戴上如日月,親君若父母。’”張仲曜有些不解,陳德便道:“吾之所以不用此策,實是不欲涸澤而漁耳。”見張仲曜疑惑神色仍然未去,陳德便命仆人將茶水撤去,端上幾個剝好的橙子,一邊吃,一邊與張仲曜細細解釋起來。
“按照慶池的主意,則國家殷富,而民財盡矣,”陳德笑道,“上位者聚斂這許多財富,有何用處?就算是討伐宋遼,斂財也不必如此急迫。須知治大國如烹小鮮,當徐徐而處置。要不然,宋遼未平,自己治下先哀鴻遍野,成個什么樣子?積累那許多財富,無非窮天下之物力,填無盡之欲壑而已。”
張仲曜下意識道:“大人頗通生財之道,若是以這些聚斂起來的財富為本錢,繼續生財呢,或者做些于國于民有益之事,豈不比留在民間更為有用?”
陳德一愣,想不到張仲曜如此相信自己的本事。不過以眼下的社會技術水平,二人有生之年恐怕都看不到高稅負下的高福利國家體制了,須得打消他這個危險的念頭,陳德緩緩道:“仲曜此言差矣,俗話說一人計短,眾人計長。一個人只有一雙眼兩只耳,所見所聞,不過管中窺豹,這計財之事關系千家萬戶柴米油鹽醬醋茶,每個人偏好口味又各有不同,就算是堯舜復生于今日,也難以處斷的全無偏差,最后必然落得一個勞心勞力又不得好的局面。”
“再者,上位這縱然有聰明絕頂的法子,底下操持的個個都有自己的打算。一個方略推行下來,七折八扣,能有兩三分原本的樣子便算不錯。更有甚至,財富既然積儲于府庫,分潤使用時,形同無主浮財,主事者各呈私欲,為上者再怎么明察秋毫,將欲以一人之力與天下人逐利之心相爭,也只有瞠乎其后。唯一的解決之道,便是藏富于民。府庫無財,則官吏自清。以其不爭,使其不可爭,這才是上善若水之道。”
“生財之道,使將勞心者、勞力者、財富、物產四者同氣連枝,無往而不利,若是府庫將財富全部收走,則剩下其它三樣,勞心者不能逞其欲,勞力者不能盡其能,物產不能盡其用。怪狀橫生,上下結怨,世間財富要么增長緩慢,要么不盈反縮,對上位者而言,無異于涸澤而漁矣。”
陳德有這番憂慮并非無因,后世的有一個彈丸之地被英夷所占,這英夷乃是異族,對待這彈丸之地的屬民便如同飼養奶牛的牧人一樣,希望投入的公共開支越少越好,而收繳到英夷國庫的賦稅越多越好,于是便發明出了絕無僅有的公共土地圈占配合價高者得的土地招掛拍制度。于是那彈丸之地的地價與房屋價格被推得越來越高,賣土地和物業收入的增加,使得那彈丸之地既能保持免稅的自由港的地位,又能滿足現代社會龐大的公共開支需求,而發達的轉口貿易,活躍的商品經濟,極度勤儉的人民,便能夠最大限度的滿足英夷“擠牛奶”的需要。想到這里,陳德也暗暗嘆服,治理殖民地的本事,英夷堪稱天下第一。
本質上講,是當地居民缺乏政治博弈的本錢和實力,與統治者分屬不同種族和利益集團的結果,到了后來,更成積重難返之勢,那彈丸之地的居民大都用畢生積蓄換了個鳥籠子大小的房子,個個都盼著地價和房價繼續上漲,好盤剝后來者,搞得彈丸之地自身競爭能力連年下降,要靠母國打強心針來勉強維持。后來國朝不知何故,居然將這全世界只此一家別無分店,英夷用來盤剝殖民地的法子學了回來,把自己的經濟民生搞得五勞七傷。
張仲曜點頭稱是,陳德又道:“若是將民間財力搜刮干凈,我們在西域開設的那許多工場生產出來的物事又賣與誰人去用?若是賣給遼宋波斯這些地方,萬一有一天宋皇禁絕邊貿,西域民生凋敝,豈不是將自家命脈操控于他人之手?不待宋遼大軍攻打過來,自己便先亂了陣腳。”
這一番話將張仲曜說得似有所悟,點頭道:“主公明見萬里,屬下佩服。”陳德笑道:“不過是已之心度人之腹罷了,平日留意,便有進益。”他見張仲曜看向自己的眼神已經有些怪異,心頭突然想起“狀諸葛孔明多智而近妖”這句話來,和這時代大多數上位者把自己弄得很神秘不同,陳德分外不愿意被下屬奉若神明,這樣積累下來,下屬們就會產生對自己的依賴和迷信,自己提出來的方案得不到正確的意見和修正。
到了第二日,那慶池便又上門求見。只見昨天還神采飛揚的慶池面容枯槁,神色沮喪,仿佛換了個人一般。到讓陳德大為吃驚,未料到他如此之快就想通了其中關節。
“大人,在下才疏學淺,未及大人思慮深遠,險些誤了大事,特地前來向大人告罪的。”慶池拱手苦笑道。
陳德讓他不要拘禮,問道:“慶先生,你可是真的想明白了,吾為什么不用你獻的理財之策?”
慶池點點頭道:“大人經略西域,多有異族蠻人,桀驁不馴,藩部驕兵悍將更是難以駕馭,若用小人之策,即便以兵威壓服各州各鎮,不出數年,必出反賊。更何況,臨近藩部的各族首領,遲早要在這些州府城鎮占據一席之地,這些勾連著更大的藩部,甚至宋遼,若是日子窘迫,逼得急了,也是要作亂的。西域有萬里之遙,若是四處烽煙,大人縱使有雄兵數十萬,也是必將疲于奔命,顧此失彼,是以,小人此策,實乃誤國之策。”他垂頭秉道。見陳德緩緩點頭,并無出言反對,慶池又來了精神,抬頭道:“不過大人若是進取中原,大可以在中原各州府推行此政,必定府庫充實,以此為支撐,征伐外邦,最終定能收服四夷,一統天下。”
陳德聞言不禁啞然失笑,道:“慶先生擅長理財之道,卻未必太過鉆牛角尖了吧,吾若是如此做,豈不是待番邦胡人親厚而待漢人刻薄,那吾是中原漢人之主,還是番邦胡人之主?”
陳德此時不過是個藩鎮而已,慶池未料到他說話間野心連掩飾一下也欠奉,不免有些不適應,稍稍矜持了一下,咬牙躬身道:“大人自然是天下萬民的共主,在下糊涂了。”
陳德笑道:“無妨,先生的才具吾已知之,這邊將江南的生意交托一下,隨吾回汴梁,且先屈身幕僚吧。”見慶池喜不自勝的躬身道謝,陳德方道:“一樁事情先與先生說明白,吾帳下有文武兩途,先生既然不是軍士出身,日后要謀個官身,便需通過文士考核,河西四戰之地,即便是文士,也要考校射御二藝。先生可有把握嗎?”
慶池乃是池州人,自幼讀書,不第后轉而經商,從未習過武藝,但陳德既然肯收納他,指明了晉身之途,那便是不行也要行的了,便毫不猶豫地點頭答道:“屬下勉力為之。”陳德大笑。
從陳德那里告退出來,慶池頗有些不好意思地問張仲曜道:“張大人,不知主公所說的射御二藝,到底是如何考校?”
張仲曜盯著他不免有些好笑,心道這人連射御二藝怎么考校法都不知道便在主公面前一口答應下來,不知該算是果斷還是魯莽。
不過他也知道慶池乃是大才,拱手沉聲道:“慶先生客氣了。嵐州立下的軌跡,文士考校射御二藝,百步之外連發十箭,分走上中下三條軌跡,七發射中箭靶,便算射術合格。能夠御馬日行150里,便算御術合格。”
聞聽得射術考核居然如此之難,慶池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射程百步的弓開弓便要四石的大力,拉開之后靜立瞄準發箭,對力量的要求還要大過開弓許多。百步之外十中七,已經大大超過禁軍弓弩手的標準了。想到這里,慶池不禁有些冷汗直冒的感覺,“看來以后每天早晚都要練開弓了,為了入士,就從兩石弓開始練習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