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歲多一點的雲天河跪在地上, 畢恭畢敬地給香案上擺著的香爐裡插上了三炷香,還帶著點嬰兒肥的臉上露出一個靦腆的笑容,抓了抓腦袋。
“爹, 今日沒有抓住那隻野豬, 你在下面不會餓的吧……”
一陣風吹過, 那幾只香被吹得明滅了幾下, 雲天河立馬瞪圓了眼睛, 提溜起這是劍就衝了出去。
“爹、爹,你別生氣,孩兒馬上就去給你把那隻野豬抓來!!”
香爐後的牌位上, 清楚地刻著‘雲天青’的名字。
在他死後,雲天河按著他的說法, 將他的屍身火化, 骨灰灑在了青鸞峰上最高的那處——他不懂, 爲什麼自己的爹不和孃親葬在一起,而是非要葬在那平日裡只有鳥雀登陸的那處, 正如他不懂,爲什麼孃親臥病在牀,爹卻也只是神色淡淡地站在崖邊眺望遠方,只有在夜晚喝醉的時候,才流露出像是哭泣一般的表情。
之後, 雲天河覺得自己也應該有一個姓, 但是跟著孃親姓蘇, 不太好聽, 還是跟著爹姓雲比較好。於是, 天河,就變成了, 雲天河。
紫英將太乙劍訣舞完,收劍回鞘,轉眸看向身後的玄遠,黑白分明的眼睛裡閃著期待的光芒。玄遠只是淡淡頷首,從他的手裡接過劍,將方纔的太乙劍訣重新演練了一遍,這纔開口。
“明白了?”
紫英抿了抿脣,點點頭。
宗煉瞇了瞇眼睛,不著痕跡地瞪了玄遠一眼——這麼較真做什麼,都不曉得給人家小孩子一點鼓勵嗎?!唔,以前那個溫和的玄遠去哪了……
直接忽視了宗煉的眼神,玄遠將劍遞到了紫英的手裡。
“再練一遍。”
紫英不說話,接過玄遠手裡的劍走向前,認真地練習起來。
宗煉幾乎都要咬著自己的衣襬長嘆——怎麼徒弟和師父都是一個死樣子啊!!還我可愛乖巧的包子臉小紫英來!!!
看穿了宗煉在想什麼的玄遠挑了挑眉,其實,紫英變成現在這樣還真不關他的事情,除去他爹慕容承本身就是性格比較嚴謹外,大概夙莘每次見到他都要拿糖逗他也有很大的關係——起初,紫英還會鼓著一張包子臉扯著夙莘的衣襬要糖,但是被耍的多了,也漸漸學會了冷著臉,就算是夙莘把糖送到他嘴邊,也只是淡淡地瞥一眼。
夙莘似乎特別喜歡逗弄紫英,用她的話來說,就是當初拐他沒成功,現在來泄憤來著,但是玄遠看來,似乎和紫英那張酷似玄震的臉也有著很大的關係。她看向他的眼神,就像是其他的玄字輩夙字輩弟子看向他的眼神一般,帶著淡淡的懷念。
但是,紫英似乎不喜歡這樣的目光,那張板的一天比一天更加嚴實的小臉,就是最明顯不過地證據。在瓊華里,他只親近兩個人,一個是宗煉,另一個就是玄遠。
已經快七歲的紫英因爲修習了瓊華的心法,身體結實了許多,個子也竄了上來,看起來好歹有七歲多的孩童的模樣了,修爲在同輩的弟子裡也堪稱翹楚。宗煉說的對,假以時日,他的成就必不下自己和……玄霄。
有一點令玄遠頗爲驚訝,紅葵偷偷地告訴他,紫英的屬性是看上去和他一點都不相符的火,在這之前,玄遠一直以爲他會鳳系或者是雷系的。
這一日,紫英練習了很久,面上雖是沒什麼表情,但是眼神卻是雀躍不已——玄遠很少出思返谷,今日來,是被宗煉硬拖出來,說是讓他看看自己徒弟的進步。
而他,也第一次看到了自己師父的強大。
熟練地給紫英施了一個眠咒,玄遠起身披上外袍,向外走去。
月光下,紅髮如火的重樓帶著一身倨傲雙手環胸站在屋外。
見到他出來,重樓的目光在那一身薄薄的裡衣上頓了頓,眉頭毫不掩飾地皺了起來——怎麼這人比魔還不會照顧自己?!
“那小鬼,睡了?!”
對於慕容紫英,隔三差五來找玄遠打架的重樓自然不陌生,但是看到玄遠那副護犢子的模樣,他卻是每次都忍不住想要諷上幾句。婆婆媽媽,像個女人一樣!
所幸,玄遠打起架來不像女人。
不但不像女人,還帶著不符合那副清冷模樣的犀利。
總的來說,重樓還是很滿意的——如果他能進步的再快一點就好了。
收斂了五分魔力的魔尊看著被自己揍得很慘的玄遠在心底暗暗想著。
擦了擦脣角的血跡,玄遠索性將湛瀘插在了地上,靠在了上面,右手搭在曲起的右腿上,仰頭看起了月亮。小葵從魔劍裡現出了身形,靜靜地靠在他的肩上。
重樓眉頭一擡,將披風一掀,也盤腿坐了下來。
略微挑了挑眉,玄遠似笑非笑地看向席地而坐的重樓——怎麼,即打手後還得擔任陪聊?
左手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摸出一罈酒,在重樓的面前晃了晃,換到魔尊一個不屑的冷哼。
“哼!凡間的酒,怎比得上魔界的佳釀!”
玄遠露出一絲淺笑,笑意卻沒有達到眼底,泛著冷然的光芒,小葵擡眼看了看他,不由得伸手環住了他的手臂。
“酒不醉人人自醉,若只是想醉一場,那麼酒是好是壞又有什麼區別。”
說著,揭開封壇,滿滿地灌了一口。今日的紫英,令他看到了過去的自己,過去的天青,過去的玄霄,過去的瓊華,不由得,心情變差了。
原來,自己以爲已經可以無波無瀾的心境,終不過是自欺欺人的鏡花水月。
重樓看著他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那因爲飲得過急而微微溢出的透明的酒液,看著他錯動的喉結,臉上的表情越來越不爽,眉頭幾乎都要擰成一個‘川’字,終是忍不住開口。
“哼!你太不像以前的你了!”
話一出口,重樓自己都震驚了片刻,什麼時候,自己居然也能說出‘以前的你’這般熟稔的話語?!
玄遠沒有理會他的情緒,此刻,此時,此地,他只想醉一場,在這個勉強算是朋友可以信賴的魔的面前痛痛快快的醉一場——呵呵,多可笑,現在,自己的朋友和交付信賴的對象,居然不再是人,而是魔。
“本座原本以爲,你是冷情冷心之人,”
重樓冷下了面容,一閃身已是將玄遠手中的酒罈握在手裡,微一用力,褐色的酒罈霎時粉碎,透明的酒在半空凝滯了片刻,才嘩啦啦落在了地上,卻沒有想象中的酒味。重樓嗅了嗅,才擰眉看向眼中沒有半分醉意的玄遠。
“現在才明白,你原是至情至性之人。你這……又是何必。”
玄遠遺憾地看了眼全部貢獻給了大地的白水,面上已經恢復了往日的清冷,彷彿剛纔那般外露的情緒從未出現過一般,依舊是靠在湛瀘上,單手順著小葵的頭髮。
“有的時候,心裡明白不代表也能夠照做。有的時候,明知不可爲卻也不得不爲。”
重樓重重地哼了一聲,冷峻的面容卻是不由得柔和了起來。
玄遠說的是什麼,他很清楚,既然之前說了要管,那這件事情他自是會查個清楚,哼,到頭來不過是一羣無知愚人的癡心妄想。
“你可願,隨本座回魔界?”
第一次,重樓用上了不確定的語調。
玄遠微愣,一時間忘了回答。
重樓面色一僵,語氣也帶上了幾分兇狠。
“我們日日比武切磋,不理這人間俗世,豈不也是逍遙快活!!”
看著重樓冷峻的面容上露出的毫不掩飾的愉悅,那雙紅色的眼眸裡閃動著興奮的火焰,玄遠突然覺得有些羨慕——這樣張狂,這般任性,卻是比大多數人都要活的自在,活的逍遙。
然而,他卻忘記了,不是所有人都像他那般無所顧忌隨心所欲地……
“我拒絕。”
看到重樓臉上的興奮一下凝滯,玄遠突然覺得自己似乎有些小小的愧疚。
“我本是凡人,自是有凡人的苦凡人的惱,也有凡人的牽掛。”
微微勾起脣角。
“縱使這天下負了我,我也決然不會負了這天下。更何況,”
他的視線遠遠地投向木屋,依稀看到那個小小的身影尚在酣睡。
“這裡還有我牽掛的人,必須要保護的人,即使犧牲性命也得護得她周全的人。”
“……哼!凡人就是廢話一堆!!”
重樓霍得站起,臉上的怒意毫不掩飾——這是第幾次了,被這個弱小的凡人掃了面子,這般不識好歹這般……?!
“你不願,本座難道還會強逼你不成?!!”
說著,身形已是消失不見。
玄遠順著小葵頭髮的手微微一頓,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
“你說,我的朋友是不是今晚之後又會少了一個?”
小葵搖了搖頭。,臉貼在玄遠的胸膛上,那裡泛著一陣暖意,卻似乎仍是抵擋不了夜風的冷寒。
“小葵不知道,但是如果是那個人的話,應該不會……他……他很重視你,小葵能看的出來……”
“那又待如何,”
玄遠輕嘆了口氣。
“我不過是瓊華一名弟子,他卻是魔尊……實力不對等的朋友,沒有真正的友誼可言。”
“小葵會陪著你的……”
小葵將身子向他貼近了些。
“你還要找你的哥哥,”
聲音裡帶了一絲笑意,玄遠支起身子。
“今夜我只是心情有些差而已。”
小葵有些著急,卻不知道該怎麼辦,一陣光芒閃過,原本冰藍的髮色已經變成了火焰般的赤色。紅葵一把摟在玄遠的肩膀上,貼著他的臉頰狠狠親了一口。
“遠哥,她找她的哥哥,我要一直陪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