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遠將許久未束起的長髮束在了髮箍中, 不曾細心打理過的頭髮仍是垂到了腰際,重樓離開前說的話,他自是沒有當做戲言, 卻也不願將那個活的肆意活的不羈的魔牽扯入這一場是非糾葛, 但是無論如何, 給自己和妹妹留下一個後路也是好的——他已不再是當年的那個少年, 其他人如何又與他何干, 他只要保護好阿瑤和自己就夠了。
至於紫英……他微微皺起了眉頭,想起了那個和自己少時有幾分相似又是一心將自己當成師父甚至當陳父親仰慕的少年,他的性情, 必是不肯坐視瓊華和妖界的紛爭,但是他那過分耿直的性格, 也著實有些棘手。整了整衣領, 將那藍色的邊紋翻出, 玄遠輕抿著嘴脣,反手拿起了放在身側的湛瀘, 魔劍被他留在了牀上,最近小葵的修行似乎到了瓶頸,只在劍中閉關,說實話,少了她, 還真是有點冷清——到時, 讓阿瑤找個理由遣紫英下山吧, 或是拜託道桓, 若是此次和妖界之戰有什麼萬一, 有他在,瓊華也不至於在這世間泯滅了痕跡。
夙瑤坐在冰涼的座椅上, 瓊華宮裡的弟子已被她支開,此刻這偌大的瓊華宮中,只有她和玄霄二人,而那剛纔還一身戾氣的人,突然收斂了氣勢,面上的表情有些古怪,身形也漸漸淡去。
“玄霄,你不必如此。”
從門外傳來一個夙瑤無比熟悉的聲音,下一刻,便見到玄遠推開門,走了進來。
藍底白衫的衣服,修長的雙手收在寬大的袖袍裡,束起的頭髮,腰間掛著湛瀘——一切就彷彿回到了十九年前的那時,歲月似乎沒有在他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只除了那斂去了笑意只剩下清冷的眉眼,墨色的眼眸裡不在浮動著若有若無的暖意,似乎連那絲冷漠也已消逝,留下的,是遠山般朦朧的淡然。
看到自家妹妹微微瞪大了眼睛,手指不由自主地在桌上收起的模樣,玄遠勾起脣角,笑了出來。好像陽光驅散了霧靄,眼底那一絲隱隱的寂寥也染上了一層暖意。
“怎麼,阿瑤,這麼久不來見哥哥,此時也不說聲想念嗎?”
夙瑤神色微動,卻是別過臉去,冷下聲來。
“玄遠,瓊華宮豈是你可隨意闖入的!還不快走!!”
玄遠無奈地搖了搖頭,看著夙瑤此刻冷硬的表現和明顯的拒意就好像在看著小時候她耍賴在牀上打滾不肯吃藥的她一般,帶著深深的寵溺。
“我記得我曾經說過,無論你做什麼,哥哥都會陪在你的身邊,”
微微板起臉,玄遠走上前去,伸出手,夙瑤躲了下,卻還是乖乖地任他摸上了自己的腦袋——一如曾經兩人相依相偎的無數個歲月一般親密……
“還是說,你只把我的承諾當兒戲?”
夙瑤眼神微閃,似有淚意——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什麼比親人的理解更加令人欣慰的事情了,尤其是當明知道眼前的道路是錯的的時候……——深深地呼吸了幾下,她拉住了玄遠的衣袖,像小時候一樣晃了晃。
“哥哥,阿瑤錯了~”
“知道錯了就好!”
玄遠戳了戳她的腦袋,動作看上去很大實際上用上的力氣卻很小,只淺淺地戳了一個紅印。
——他一直在等著自家妹妹主動過來找自己,卻還是低估了阿瑤的執拗和倔強的程度,沒辦法,只能自己來了。否則,到時候恐怕非但不能幫上忙,還會被自家妹妹親自打包送到道桓那裡去……
兄妹感情交流的時間已經結束。玄遠擡頭看向一直默默站在一旁只是視線不曾移開自己身上的玄霄,眉目間的笑意客套而又疏遠。
“玄霄,好久不見。”
玄霄頓了頓,卻是淡淡地笑了出來,悄然掩去了眼底的惆悵。
“確實,好久不見。”
並著夙瑤同坐在那冰冷的座椅上,玄遠一手揉著自家妹妹的腦袋,另一手支在下巴上,眼神看在玄霄的身上,墨色的眼眸裡清晰地倒映出他周身吞吐著陽炎的身影,不著痕跡地打量了番——當年的那件事,他可以當做沒有發生,這十九年,改變的不僅僅是心境,還有一些隱晦的,當年想不清楚的事情。而接下來所行之事,還需要他的幫助。
修仙先得修心,可惜,自己終究無法做到……
“你的修爲越發高深了,”
似乎有些無謂地感嘆了句,玄遠沒等玄霄回答,便轉入了正題。
“羲和看上去似乎很有生氣,可是望舒重新找到了宿主?”
玄霄點點頭,眼神帶著絲絲的涼意,只在面對玄遠的時候,周身那張狂的氣勢纔會不自覺地收斂,赤色的眼眸也漸漸變回微帶著栗色的黑色。
玄遠只當沒看見,眼神中漫開了一片冷凝的肅殺。
“也好,十九年前的那一戰,就由此次做個了結吧。”
女蘿巖的妖怪並不厲害,在紫英的劍光下自是無法逃避,一一殞命。紫英收劍回鞘,冷眼看著尚有一絲氣息的槐妖——不知它們在傷害那些上山採摘草藥的壽陽居民時,是否也想到了有一天自己會像那些倒在它們的利爪之下的人類一般倒在修仙之人的劍下。
此間事情已了,紫英自是不再停留,幾乎恨不得立馬御劍回到瓊華,去見自家師父,這次這件事情解決的這般輕鬆,師父想必也會很開心。
想著,他的脣角微不可見地彎起了一個柔和的弧度。
至於那兩個歷練不足的師侄……還是好好鍛鍊下吧。恩,現下他們的禁咒也差不多解了,就讓他們自己回去好了。
紫英走出了這個彎彎繞繞的地下迷宮,御劍向瓊華飛去。
在他離開不久,一名頭髮亂蓬蓬肩膀上披著一塊獸皮坎肩的少年,一名紅衣少女和一位紫衫少女也來到了女蘿巖,正是雲天河韓菱紗,和那之前在壽陽太守雲天青的古人那裡遇見的太守養女柳夢璃三人。
“望舒既是在這個時候找到了宿主,那應當不是夙玉的後人,當年離開了望舒的羲和,總是修爲高深如你玄霄,尚且被它陽炎噬心,而修爲不如你的夙玉,怕是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
玄遠左手的食指輕輕地叩擊著實木的桌面,面上沒有什麼表情。
“雲天青既是和她一起,必不會坐視她受寒氣入心之苦,怕是會運功替她守住心脈,而現今望舒都可找到新的宿主,他……大約也是不在了吧……”
提到雲天青,玄遠墨色的眼眸裡飛快地閃過一絲黯然,隨即恢復了平靜。
“望舒和羲和的羈絆,宗煉長老曾經提到過,雖然語焉不詳,卻也隱隱透出了二劍互相吸引,即使分隔兩地,最終也會重逢,”
夙瑤已經恢復了往日了模樣,言行間儼然一派大家風範。
“所以,望舒回到瓊華,不過是時間長短的問題。”
“現在的瓊華,太弱了。”
玄霄冷眼看向夙瑤,眼中盡是張狂的氣焰。
“夙瑤,瓊華一系竟被你經營成這副模樣!”
夙瑤張口欲辨,卻是什麼也說不出來——無論有多少理由,瓊華如今人才凋零和昔日不可同日而語卻是事實。
清晰地看見自家妹妹眼底的黯然,玄遠不禁有些慍怒,不動聲色地瞪了玄霄一眼。
“十九年前的那一戰,幾乎使得瓊華幾百年的基業毀於一旦,而這修真之界,豈又真的是那般好相與,”
想起那場大戰剛結束不久,瓊華正是脆弱之時,若不是有道桓鼎力相助,怕是此刻的瓊華,已經不存在了吧……玄遠的眼底露出一絲嘲意——看啊,這就是求仙問道之人的所作所爲。也不枉重樓總是說凡人如何如何了。
“那些姑且不談,現在的瓊華,確實是大不如前,派中的弟子,除去紫英和懷朔,怕是沒有幾人是真心修仙的。然而,幻暝界亦不會比我們瓊華好到哪裡去。”
重樓那次憤然離開,再次出現的時候,已經將幻暝察了個清清楚楚。之後每每找自己打完架後,都會有意無意地吐露些幻暝的動態,拜他所賜,玄遠雖是這十九年幾乎都宅在思返谷,卻對幻暝的事情瞭如指掌——說起來,想到重樓堂堂魔尊,居然會這般細心這般……玄遠著實有點驚訝,驚訝之後,似乎還有一些更加複雜的東西沉澱了下來。
好吧,雖說玄遠總是覺得那些情報大概不是魔尊自個收集的,但是好歹是人家的一片心意不是。
“幻暝之主雖說自稱妖界之主,卻不過是妖界衆多種族中的夢貘一族罷了。它們自持可以隨意侵入人的夢境,甚至可以奪走一個人的所有記憶,便有些狂妄了起來,居然自稱起妖界之主。”
妖界和魔界人界神界仙界鬼界都不同,最爲複雜,不但有實力差別更有種族差異,嬋幽別說是妖界之主,怕是連妖界裡真正的高手都算不上。
“當年那一役,幻暝六將中四妖已死,只剩下奚仲和歸邪,而那嬋幽,師父的那一下,她只怕也是受傷不輕。而夢貘數量本就較少,除去那一戰死去的那些,現在幻暝剩下的戰力,除了老弱病殘,怕是隻有當年的十之一二了。”
夙瑤聽著自家哥哥的分析,雖是有些奇怪爲什麼他一直呆在思返谷還能知曉這些事情,甚至,有些連她都不甚清楚,但是基於對自家哥哥的信任,她只是默默聽著,並沒有提出什麼疑問。和自家哥哥握著的手,感受到他掌心一如既往的溫度,心裡竟是前所未有的安定。
——哥哥,只有在你的面前,我才什麼都不需要擔心。就好像,依舊是那個小小的葉瑤,可以拉著牀單撒嬌耍賴喊疼,然後在你溫柔的笑意中沉沉睡去。
玄霄看著玄遠清冷的眉目,心裡浮現出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只想將他摟進懷裡,不必做什麼,只是那樣擁著他,感受他的溫度,真正地確定他的存在,而不是隻在這裡,看著他。
然而,此刻最重要的,卻不是兒女情長。
——十九年的冰封,十九年的痛苦,十九年的信念,如今,定要叫的那妖界誅於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