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了啊, ”
宗煉瞇著眼睛定神看著在劍爐裡融化的礦石,佈滿皺紋的臉上終是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擡手喚過一邊全神貫注地盯著劍爐的慕容紫英。
“你還算厚道, 帶來一個資質甚好又頗有鑄劍才能的孩子。”
已經(jīng)換過一件衣裳, 準備來接走紫英的玄遠點點頭, 明滅不定的火光映照在他白皙的臉龐上, 柔和了那清冷的眉眼。
“紫英自是很好。”
宗煉摸了摸鬍子, 脣角泛開了一絲笑意,眼中泛起懷念的微光。
“紫英讓我想到當年你剛上山的時候,也是這般, 太清居然還跟我搶徒弟,哼!”
他眼中的光芒慢慢淡去, 悠悠的愁思翻涌上來, 就像是一個普通的老人, 一邊沉溺在記憶的幸福中,一邊感慨著歲月的無情。
“遙想當年……想當年啊……”
玄遠神情微微鬆動, 顯然也是想起了那時年少,卻是很快的回過神來。
“往事不可追,師父,你老了。”
宗煉長嘆一聲,左手伸出飛快地拿起一旁的鐵鉗, 將初初成型的劍胚撈出, 放在了一旁的石頭上, 右手掄起鐵錘一下快過一下地敲打在劍胚上, 迸射出火花。丁零當啷一陣後, 將已經(jīng)褪去了火紅變得暗紅的劍胚插進了水池裡,刺啦一聲, 升騰起一層白霧。
拿起那把劍,宗煉的目光在它的劍身上流連,一寸一寸地劃過每一個它的每一處凸起和凹槽。
“我的身手還沒老,”
他曲起食指,在劍上一彈,沉悶的低鳴響起,皺了皺眉,臉上的皺紋越發(fā)的深邃起來。
“老的,是我的心。”
將那柄劍棄在一邊,宗煉深深地看了玄遠一眼,記憶裡的少年,總是帶著淡淡的笑容,而眼前的少年,眉目間卻是帶著冰雪的清冷。
“太清他,終是有一件事情做錯了。”
玄遠扯了扯脣角,似笑非笑地彎起一個弧度,不慎真切地開口。
“師父言重了。”
宗煉長嘆了口氣,摸了摸一旁好奇地戳了戳那把劍的紫英的頭。
“思返谷可還住的安穩(wěn)?”
“甚好。”
玄遠瞇起眼睛,笑意真切了些。
“很好。”
宗煉摸了摸鬍子,停頓了下來,看著紫英試著拿起那柄大錘,卻因爲年紀尚小力氣不夠怎麼也拿不動,鼓起了臉頰,黑白分明的眼裡閃過一絲倔強,雙手握在錘柄,開始使力。
“呵呵,”
他淡笑了幾聲。
“紫英日後必不下於你與玄霄。”
玄遠神色微凝。
“有師父的教導,玄遠自是放心。”
“你真將紫英交給我指導,你纔是他的師父,不是嗎?”
宗煉懶懶地擡起眼,斂去了眼底的鋒芒——這個當年的玄字輩裡最出色的弟子,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看不懂他心底所想了。
“玄遠,你在思返谷,究竟是在爲了什麼懲罰自己?!”
玄霄陽炎噬心後對他作出的那些事情,整個瓊華除了夙瑤就只有他知道,這也是爲什麼他當初願意協(xié)助夙瑤將玄霄冰封的原因——對自己朝夕相對的師兄,都能作出這般的事情,那陽炎噬心時的他,還有什麼是不敢做的。
而另一種可能,卻被他深深埋在了心底。
不願去相信,也,不能去相信。
“師父言重了,”
玄遠臉色不變,依舊是那般的清冷,只在眼底微微閃動了下。
“思返谷甚好,我很喜歡。”
說罷,不欲多言,喚過終於將鐵錘拿起——雖然只堅持了一下就放了下去——的紫英,擦了擦他染上了些許黑灰的臉,牽著他的手,對宗煉躬身行禮。
“玄遠且?guī)ё嫌⒒厮挤倒取!?
宗煉擺擺手,嘆了口氣。
“去吧去吧……”
轉過身去頗爲蕭索地撥弄著那一柄劍,小聲地嘀咕著。
“當初那麼乖巧長大後脾氣這麼怪……太清,你還我那個可愛乖巧聽話的玄遠來,還好,還有紫英……”
玄遠嘴角微不可見地一抽。
泡在空蕩蕩的浴池裡——玄遠身份特殊,已經(jīng)是公認的執(zhí)劍長老的下任,所以單獨享有了一個浴室——紫英用手掌拍了拍水,光溜溜的小身板顯得很瘦弱,看起來不像是六歲的孩子,玄遠將紫英的頭髮挽到腦後,拿起水瓢從泉眼裡舀了水,淋到他的身上,一手撈起浸溼的毛巾擦著他的身體。紫英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小臉憋得通紅,時不時因爲玄遠的動作笑出聲來。
最後,玄遠先看不下去了,將毛巾遞到紫英的手裡。
“自己可以嗎?”
紫英拿著毛巾,微微上調的眼睛睜大了,點了點頭,笑得通紅的小臉擺出一副嚴肅的模樣。
“恩。”
說完,便拿著毛巾自己這裡搓搓那裡擦擦了。
玄遠看了一陣,確保他是真的可以自己洗乾淨——要知道,在承天劍臺呆一天,還是在師父煉劍的時候,那可不是簡簡單單的髒能夠形容的——這才閉上眼睛,靠在池邊,放鬆了思緒,饒是如此,他身上的肌肉仍是微微繃起,保持著警惕。
紫英認認真真地把自己擦了個遍,擡起頭來看了看靠在池邊貌似睡著了的師父,再低頭看看自己,又拿起毛巾從頭擦起。
溫度適宜的水面升騰起一陣水霧,模糊了玄遠有些清冷的面容,溼漉漉的墨色長髮披散在水裡,彷彿宣紙上暈染開來的水墨,帶著寫意的美感。水珠順著他的臉頰滑落,配上他有些悠遠的表情,竟然像是在哭泣般帶著深切的悲傷。
——自己在思返谷,究竟只是爲了那一份清幽,還是真的像是宗煉說的那般,帶著懲罰自己的意味……
伸手抹去臉頰上的水珠,玄遠睜開眼睛,眼底閃著漠然的光芒。
——是與不是又有什麼區(qū)別,自己的選擇,自是要爲它擔上責任。
“紫英,可洗好了?”
紫英停下手,數(shù)了數(shù)自己大概已經(jīng)洗了三遍,這才點點頭。
玄遠微微笑了起來,將紫英抱了出來,拿出一條幹毛巾擦了個乾淨,套上瓊華的藍白制服,上下打量了下,才起身打理自己。
“師父,”
窩在玄遠懷裡的紫英探出頭,小臉上露出一絲疑惑。
“掌門是不是不喜歡紫英?”
玄遠將被子往他身上拉了拉,輕輕點了點他的額頭。
“不是不喜歡你,只是看到你她會想起一些悲傷的事情,”
看他露出一副似懂非懂地模樣,玄遠笑了起來。
“如果紫英變得很厲害的話,她也會很開心的。”
“師父,”
紫英往玄遠懷裡再拱了拱。
“紫英覺得你好熟悉。”
玄遠瞇起眼睛,想到那個小小的軟綿綿的嬰兒,吐著泡泡抓著自己的手指睜著一雙黑烏烏的眼睛的模樣。
“那是因爲你很小的時候,我曾經(jīng)和你處過一段時間。”
紫英點點頭,黑白分明的眼睛倒映著月光,顯得清亮。
“師父……”
玄遠不禁失笑,敲了敲他的額頭。
“睡吧,明日還要起早上早課。師公可不會因爲你年紀小就放鬆你的教導的。”
紫英瞇了瞇眼睛,也覺得有些倦意涌了上來。
“師父,爲什麼是師公來教導紫英啊?”
玄遠沒有開口,只將他往裡摟了摟,放柔了聲音。
“睡吧。”
紫英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又說了些什麼,才睡去。
玄遠摟著懷裡的紫英,也閉上了眼睛。
身子卻是仍然保持在最佳的警惕狀態(tài),沒有絲毫放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