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四、張晴晴
阮鈴的那個男同學叫曹羽，我跟林傑走了很多地方，都沒有打聽出什麼消息來。
不過倒有個意外收穫。
“你們打聽曹羽啊？”有個老鄰居道，“那孩子挺可愛的，以前就住我對門，我還抱過他呢！——前幾天，也有個人打聽他來著。”
林傑剛要問，被我攔住。
“那個應該也是我們同學吧，大家都在找他，因爲要老同學聚會了，缺他一個怪遺憾的。”我說，“是不是一個瘦瘦高高的男生啊？”
“不是啊，也就中等個兒，下巴特別尖，眼睛特別大，嘿嘿，有點像我小孫女看的那個漫畫裡的人呢。”
我跟林傑對視一眼，失聲道：“莫靈？”
莫靈，是我表哥的好朋友，是個專門捉鬼的天師，另一方面，他總是在追尋表哥的女朋友白潔，想要在我表哥死亡之後繼續保護她。我跟林傑討論了好久，都不知道他爲什麼會在找曹羽……唯一的結論是，這件事情不簡單。
“可惜我們根本不知道如何找到莫靈。”林傑道，“那傢伙好像換手機號了，分明是在玩失蹤！”
我就想起子強的話來。
“那他也許會來找咱們啊！”
林傑對我的美好願望嗤之以鼻：“他又不是女的！”
我們垂頭喪氣的穿過曹羽小時候住過的平房，快要到了街口，若干拆遷通知大搖大擺的充斥著四周低矮的院牆，宣告著不久之後，這裡也將溶入遠處那些鋼筋水泥的樓羣。這些低矮的平房，甚至無法留下任何存在的痕跡。
曹羽也一樣，時間正在帶走他最後的一點生活痕跡。
“你說曹羽，是不是死了？”
林傑道：“你怎麼良心這麼壞，賭咒人家？咱們現在最好祈禱，曹羽還活著！”
“爲什麼？”
林傑道：“如果曹羽活著，那麼那封信，有可能不是他寫的，那樣阮鈴就會很開心，萬一是他寫的，那只是個惡作劇，我們也會很省事。”
“你避而不談的是什麼？如果曹羽已經是鬼魂就會很麻煩吧？”
林傑沉默，我看出他的確想起了很不好的事情，但他只是說：“是啊，我懶得跟那些東西打交道。”
怎麼他也開始跟英飛一樣，有話只說半句了？
我真希望我沒有從不追問的習慣。
還是回學校吧，我說，如果不能找到曹羽，我們就打聽打聽阮鈴的事情。
“我沒有仇人。”阮鈴說，“也沒有得罪過人。”
林傑聳聳肩膀，說，好吧，今天晚上有沒有空？我想請你們寢室的同學吃飯。
阮鈴想了一下，滿臉飛紅，道：“爲什麼？你又不是我男朋友？”
“就算我想追你好了。”林傑說。
傍晚，小飯館。
我看看四周油膩麻花的牆，對林傑道：“就算你想省錢，也可以換個地方啊！”林傑湊到我耳邊悄聲道：“你不懂，我跟這裡的老闆熟，吃飯可以打六折呢！”
六折……上回我跟你在這裡吃出的一隻蟑螂打沒打折？
“蟑螂也是很有營養的！再說人家都被活活炸死了，你還這麼絕情幹嘛！”
最後這句聲音大了些，對面六個女的不約而同放下筷子。
“他開玩笑呢。”我只好傻乎乎的救場。
阮鈴寢室裡的大姐秦涓笑了一下，道：“是玩笑就好，否則我們都吃不下去了。對了，林傑我們都認識，你……叫什麼名字啊？”
我說，我叫周良，大家都叫我小狼。
其餘女生咬耳朵。
“怎麼了？”
秦涓帶頭回答道：“其實我們幾個都知道你，就是不敢確定。”
“我這麼有名嗎？”
“對啊，你就是那個比我們大一年級，跟著重修還總不上課，老師如果點名，就一定會在十分鐘之內衝進來的學長。”秦涓道，“我說嘛，一定是林傑總用手機通知你。”
可不，手機的重要功能啊。
披著一腦袋捲髮的曾媛媛道：“你跑步的樣子可獨特了，我想我們整個學院都認識你了。”
我嘴裡那塊白菜，因爲捨不得錯過這經典的尷尬場面，立即卡住了我的喉嚨，不肯輕易被嚥下去。
“廢話不說了，你們誰是阮鈴的男朋友？”一直不吭聲的張晴晴，此時忽然高聲道，氣氛冷下來，我發現其他女生都有點害怕這個打扮的十分精緻的寢室長。
阮鈴佯裝笑臉道：“晴晴啊，咱們聊點別的吧。”
“那可就沒勁了，”張晴晴道，“我答應來，就是想看看你到底找了一個什麼貨色的男朋友，說吧，是林傑還是周良？要不兩個都是？”
阮鈴坐不住，一下子站起來。
林傑也站起來，堂而皇之的摟上阮鈴的肩膀：“你這麼說可就不對了，有道是，吃人家嘴短，既然來吃飯，總得給自己留點面子吧，美女？”
張晴晴冷笑道：“我可從剛纔開始，就什麼都沒碰過，好吧，反正我的目的也達到了，我現在就走，姐妹們，祝你們白吃愉快。”
她還果真說走就走。
街邊還有久日未化的積雪，一股寒氣順著我可憐的裂口的鞋底衝上來，唉，怪不得今天早上胖子說我走路像兔子，一跳一跳的。
難以理解的是張晴晴，她明明穿著高蹺一樣的皮靴子，竟走得比兔子還快。
林傑在電話裡說：“怎麼樣了？”
“她還在學校裡兜圈子呢！看來心情很差啊，你給不給我報銷修鞋的錢？”我說，林傑在那邊狡猾的乾笑：“信號不好，我聽不清楚啊，你放心，這邊這五個女生交給我了，你監視那一個就好。”
真是大言不慚。
今天中午。
“據我們班女生說，阮鈴跟她的室友張晴晴關係很不好，原因不明。不如我們請阮鈴的室友吃飯，要她一定叫上所有人。”林傑道，“我就再破費一回。”
我說：“我可不明白這個有什麼用，就算關係不好，也不至於用這樣的方法報復。再說那個張晴晴，應該只不過是個普通女生吧。”
“你太不明白人類的創造能力了。”林傑道。
五、張晴晴的自白
東湖，湖水結了冰，在並不乾淨的月光下，我看到張晴晴的影子劃過。
我在跟蹤張晴晴，但她一直到處亂走，直到現在，彷彿到達了目的地，她不再改變位置，而是沿著東湖來回走。
一趟，兩趟，我躲在一棵樹後面，不明白她在搞什麼。
她的影子也一樣吧，跟著她在冰面上來回移動，不知道會不會累死。
我胡亂的想著，下意識的盯起張晴晴的影子來，那影子果然一遍又一遍，毫無創意的跟隨著主人的位置，直到我眼皮都快睜不開。
怪事是突然間發生的。
張晴晴的影子變成了兩個。
也就是說，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張晴晴投射在冰面上的影子一分爲二了，在我這個角度看，她有兩個一模一樣的影子。
通常這種情況應該是兩個光源造成的。我開始想到可能是月光和路燈同時作用的結果。但這個猜測明顯不對，因爲張晴晴還在走，有一個影子像剛纔一樣，在她的相對位置移動，而另一個，站住了。
張晴晴忽然開口，聲音尖利，彷彿氣到極點。
“你說，爲什麼不讓阮鈴消失掉？你明明答應過我！”
站住的影子變了一個角度，好像是個人，跟張晴晴面對面，我揉了揉眼睛，沒有錯，張晴晴明明是側對著湖面，但影子，顯然是正面。
影子動了動，我沒有聽到任何聲音。
“你說，是不是你錯了？”張晴晴說，好像在對自己的僕人說話，影子搖了搖頭。張晴晴這回轉過身，面對著影子。
“爲什麼不按照我們講好的——”
她剛剛說到這裡，那影子便猛的從冰面上跳了起來。
那是類似於膠皮一樣的黑色東西，我看到它牢牢纏住了張晴晴的脖子。不能等了，我衝出去，想從那東西手裡救人。但直到近前，我才發現自己是多麼幼稚。
絕對不是什麼橡膠材料，是比冰更冷，更令人膽寒的東西，我的手一接觸到纏在張晴晴脖子上的那圈物質，便整個凝固掉了，來自骨頭深處的疼痛讓我忍不住啊了一聲，再看張晴晴的臉脹得通紅，眼白翻了出來。
我拼命的衝了過去，擋在張晴晴和那漆黑的東西之間。那鬼一樣的黑色影子極具穿透力，居然侵入了我的身體，企圖融化我的靈魂。
一瞬間，靈魂彷彿被冰凍了起來。我的意識停止了前分之一妙，接著很快，鬼影子發出類似咆哮的呻吟，從我身前抽離出來，它抓住我的肩膀，企圖像對付張晴晴一樣攻擊我。它忘了自己只是個女孩子的影子——我深吸一口氣，豁出去了，張開雙手狠狠一推。
這一掌居然奏效，鬼影子整個向後飄去，我看到它砸在冰面上，破碎，變爲千上萬個黑點，接著徹底消失。
張晴晴過了好一陣子纔回過神來，我打算送她去醫院，但她堅持不必。“我怎麼解釋我的傷口呢？”她說。
張晴晴脖子上堆滿黑色的淤傷，有的地方已經腫了起來。她用橙色的圍巾遮住，彷彿不很疼痛。晚上十一點多，我把她帶到女生宿舍的路燈下面。宿舍已經關門，校園裡一個人影都看不到，好在還有燈，燈下是情侶們經常光顧的長凳。
張晴晴坐在我左邊，一直坐著，直到我以爲她凍僵了，纔開口說：“你爲什麼要救我？”
“沒有那麼多爲什麼。”我說，“我想知道，是你利用那個影子陷害阮鈴？”張晴晴低頭不語，我又問了一遍，她便看著我道：“真是奇怪，我好像不能拒絕回答你似的——好吧，是我，我想要她死。”
不知怎麼回事，看著她緊咬嘴脣的樣子，我居然想起梅來。
“我承認我不是好人。我不服氣她那個樣子，總是很柔弱，總是很無辜，總是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還假惺惺的裝純潔。”張晴晴自然不知道我想什麼，她只是喋喋不休的說，彷彿一停下來就會難以繼續。
“你一定以爲我是在嫉妒，我爲什麼嫉妒她呢？她哪一點比我好？學習不如我，家境不如我，也沒有我聰明，說到長相，憑什麼說她是第一美女？我自以爲，一點都不輸給她。好了，這一下子，你們就會說我心腸不好，氣量太小，那也沒辦法，我只是怎麼想怎麼做，想做一個隨心所欲的人！至少，我比那些表面上阿諛奉承，拍馬屁，假慈悲的人強多了。”張晴晴說，
她繼續咬嘴脣，手指挽著大衣上的扣子。
忽然她咳嗽起來，聲音低了很多。
“我沒有錯……沒有……我是在嫉妒，可是我不能不嫉妒……我管不住自己的心。”砰的一聲，釦子掉了，再看張晴晴的眼角溼漉漉，聲音更加不同了。
她要哭了。
“我跟她從小學開始就是同班同學，我一直比她優秀，這是真的，我爭強好勝，無論學習、活動、長相，都比她強。我不明白爲什麼只有她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只有她做什麼都有人關心，只要跟她在一起，從來沒有人注意過我。我以爲考上別的學校，她就會從我的生命中消失，但是每次都是陰錯陽差，明明學習比她好的我，總會在關鍵的時候失誤，最後，還是跟她上同一所學校，分在一個班。我沒辦法，我快要崩潰了。沒有人知道我的壓力有多大，爲什麼會這樣呢？她總是在我周圍……只有她的事，什麼都只有她……我算什麼，算什麼？”
她忽然哇的一聲撲到我懷裡，歇斯底里的哭起來。
我可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沒辦法推開她。
六、遺書
“梅，睡了嗎？”
她好像在聽筒那邊打哈欠：“睡了也被你吵起來。”
“唉，對不起，我給你打電話會不會吵醒你們寢室其他人啊？”
沒關係，梅說，我已經抱著電話跑到陽臺上去了。
“真的？那看看我，我在你們宿舍底下。”
梅咯咯的笑，說：“看到了！這麼晚你還不睡啊？”
我說：“睡不著啊，今天一天沒看見你了，所以失眠。”梅說：“油嘴滑舌！我看你根本不是因爲我，那個漂亮的小女孩呢？”我一愣，說：“哪裡有什麼漂亮的小女孩啊？”
梅猶豫了半天，說：“噴水池旁邊的那個啊！”
我腦子轉了半天才想起來，那不是阮鈴嗎！“她啊，當時要往水池裡面跳，我沒辦法只好拉一把，你在吃醋嗎？”
梅訕訕笑了幾聲，道：“也不全是。”
“不……全是？”
“嗯，我看著你和她在一起，忽然覺得好羨慕，因爲你無論怎麼抱住我，都不會再有溫暖的感覺了。”梅說，從我這個角度看過去，好像她在擦眼睛，“我真傻，現在除了淚水，什麼都沒有了。也許你該找個活生生的女朋友，兩個人在一起，互相取暖，熟悉彼此的呼吸，愛情本該是這樣！”
我覺得嘴裡發澀，想要說話又說不出來。
“我真的太傻了，明知道不能在一起，還要這麼拖下去。”
“別說了，梅，如果我們不在一起，會怎樣呢？”
梅說：“我沒想過。”
“我也沒想過，而且我現在不想思考這個問題。”我說，“能拖著也好，誰知道以後會如何？別再哭了，啊，你哭得我直難過。”
梅低低的說，好，那明天還自習嗎？
“我在自習室等你。”我說。
順著管子爬進宿舍，我看見林傑的眼睛，在樓道的黑暗中一閃一閃。
“去，我還以爲是旺財呢！”一開始真以爲是哪個寢室養的小狗，嚇得我心撲通撲通直跳。林傑委屈道：“我跟狗的體積，差太大了吧？”
剛纔打電話回寢室，說我晚上住林傑這裡，結果這幫傢伙都沒給我留門，好在林傑這邊有多餘的被褥，更重要的是，打包回來的剩飯。
“怎麼這麼一點？”
林傑道：“提起這個來，誰說女生吃的少？天吶，上來一盤子菜，幾秒鐘就沒了！我這個震驚啊！結果只好單要了一個菜給你。”
“那麼……怎麼只剩一半？”
“人家餓嘛……”
我說我已經夠冷的了，都在外面逛了半天了。
林傑看著我吃飯。
“怎樣？”
“果然是張晴晴弄的。”我講了影子，還有張晴晴的事情，“她說她會罷手的，我看這件事就這麼算了吧，人家好歹也只是個小女生。”
林傑道：“女人的嫉妒真可怕啊！我還是想不通她幹嘛想要阮鈴的命！憑我的直覺，這件事情肯定還沒完！你想啊，那個影子到底是怎麼弄出來的東西？跟那個叫曹羽的男生真的一點關係都沒有嗎？影子又爲什麼反過來攻擊張晴晴？不行，明天打個電話約她出來講清楚。”
“好啊，搞清就沒事了，你跟阮鈴進展的如何？”
林傑臉頰飛紅，道：“今天，她跟我說謝謝……”
今天真是忙碌的一天，我躺在林傑的鋪上，半天沒睡著。
不對，問題好像不止是因爲今天的事情太多，我現在手腳冰涼也很重要。我坐起來，扽過大衣蓋在被子上。
窗外下雪了，一片白亮。
“我找阮鈴，不對，我找張晴晴……”電話那邊說了幾句話，聲音很大，好像有人在哭，林傑臉色一下子變了。
掛了電話，他轉向我，說：“張晴晴昨天晚上死了，吊在她們宿舍的門框上。”
男生宿舍的飯廳，坐在對面的曾媛媛頭髮亂蓬蓬，兩眼通紅。
“我看見晴晴半夜起來梳頭，動作有些奇怪，一點不像平時的她，我問她，你怎麼不睡覺啊？她還把指頭放在嘴邊，噓一聲，要我不要吵大家。”
“我迷迷糊糊的，也就睡著了，快到早晨的時候，聽見有人哭，吵醒了我，我的鋪是正好對著門的，我一坐起來就看到晴晴吊在門框上，正對著我！臉已經腫得認不出來了，舌頭伸出來，淌著血……”她捂著臉，泣不成聲。
阮鈴抱住她，對我們道：“別讓她說了，她都說了好幾遍了。”
“都是這麼說的？”我道，“張晴晴臨死之前，還有沒有更加不尋常的東西？”
阮鈴一個勁的擺手搖頭，曾媛媛卻鎮定許多，像在回憶，半晌，忽然叫道：“影子！”
“什麼？”
“有一條很長很長的黑色影子，從她的身體裡出來……真的啊，我當時看到，竟然沒有留意……在她梳頭的時候，門框上透過來的光隱隱約約，我看到了那道影子，慢慢的從爬出來……她的影子怎麼會從身體裡出來的？”
她又開始哭，這回誰也勸不住。
女人真是奇怪，昨天還害怕的不行，今天卻堅強起來了。“也許是看到有人比我更脆弱吧。”阮鈴道，“我得先把媛媛送回家去，她受的驚嚇太大了。”
“其他人呢？”
阮鈴道：“只有我和秦涓沒地方去啊，還得繼續住在死過人的寢室。”
“學校怎麼不給安排一下！”林傑道，“要不你來我的306？不？那、白天沒地方呆也可以來。”
阮鈴搖搖頭：“不用了，謝謝你。”
中午回寢室，我桌子上有一封信。
“喂，小狼，又收到情書了！”子強拍拍我肩膀，“不知道是哪個女生擱在傳達室的，我給你拿上來了，就憑這，還不給我們念念？”
我苦笑著拆開，一看內容，馬上蹦起來。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一切都結束了，對不起……”
紅色鮮明的打字，好像還在滴著鮮血一樣。
黑子一把拍醒我，叫道：“你幹嘛呢？紙，那張紙！”
我這才覺得手指疼，等完全的反應過來，那封信已經變成了完完全全的火球。
它在我面前自燃，燒成了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