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每扇門都緊緊閉著,就連熒光的門牌號碼都看不清楚,肆無忌憚的迴響著的腳步聲,似乎是唯一不刻板的東西。
走廊很長,我邊走邊期待,以爲拐過下一個彎,就是目的地??墒菦]有,那是另外一條同樣亢長單調的走廊,同樣在遙遠的盡頭,看到另外一個拐角。
“我們轉了幾次了?”我說,“照這樣下去,不是回到原地嗎?”
旁邊那個白大褂人士不緊不慢的說:“不會啊,這是螺旋型的,你彆著急,再拐兩次,就到了,走廊會越來越短的。”
我嘆口氣,在這樣一個地方,聽這麼一個表情嚴肅的大夫跟你闡述如此不樂觀的情況,總也不是一件好事。
這是最後一個拐彎了……
蹭的一下,所有的汗毛都豎起來,我發覺自己像只受驚嚇的貓,猛然向後一縮,背脊毫無保留的貼在冰冷的水泥牆上。
正對著我的那個人,也跟我一樣,圓睜著雙眼,一臉煞白。
要命的是,那就是我!
“不好意思,忘了告訴你,這裡安了面穿衣鏡。”呂大夫一把摟住我脖子,似乎只有這樣,我纔不會變成粘在牆上的膏藥,“還有,這裡是最後一段走廊,不是螺旋型,而是折線,不長,你看,已經到了!”
我儘量不去看迎面那個清晰無比的大鏡子,按照他的指點側過頭忘了一眼,白布簾子後面是個很空曠的房間,有風沿著簾子吹出來,也帶出了一個女孩的哭聲。
“別過來……別、別過來……”
走進去一看,她果然在病牀上,頭髮亂蓬蓬,四肢被皮帶綁著,還是不停掙扎,雪白的胳膊上面全是血印,兩隻眼睛整的滾圓,像是望著我,又像只是望著面前的空氣。
“啊啊啊啊……”接著,一句話沒有說完,又繼續大叫起來,那是歇斯底里的,絕望的哭喊聲。
一、故友
三天前,下午,學校東門的麥當勞。我在胖子的撮合下,約班裡的乖女生,王媚妮,也就是我們平時都叫“美麗”的女同學吃飯。那是個戴著眼鏡,梳著麻花辮子的女生,白開水一般清純。
我一向認爲,每個女孩都有不能磨滅的可愛之處,何況美麗同學,那天沒有戴她的大眼鏡,而是穿了粉色的毛衣和玫瑰色的裙子,棕色長靴配上一雙柔柔的玉腿,賞心悅目,別緻極了。
阿梅,就只喜歡黑色,更不會在這種天氣穿裙子。
“你在想什麼呢?”
我一笑,說,沒什麼。
是嗎?她說,我以爲你在想阿梅。
我一哆嗦,差點碰翻面前的冰淇淋。“你會算命嗎?”我說,“你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美麗眼皮一沉,說:“我只是隨便猜的,其實,阿梅也走了兩年多,你還放不下他嗎?”
我正不知道怎麼回答,耳畔忽然有個聲音大聲道:“阿梅是誰?”
不速之客在我們旁邊坐下,看看我,又看看美麗。
“小狼,你朋友?”美麗問。
我剛想搖頭,冷不防胳膊被按住,再看是剛來的女孩,正搖晃著肩膀道:“你得健忘癥了?”我被她一打岔,想要說什麼都忘了,再看對面王同學面有慍色,站起來,道:“我先走了。”
汗……這一定是哪裡不對了,我想要追出去,卻又不好意思就此推開身邊這個??粗利惖谋秤跋г趯W校柵欄裡,我只能嘆氣,剩下的唯一出路就是好好研究一下回去怎麼糊弄約會的發起者胖子了。
不速之客對我道:“你想起我是誰了嗎?”
“雀兒,”我沒精打采的說,“你就別添亂了?!?
“還不錯,”雀兒說,“總算記得我這個老同學。怎麼,打擾你約會了?”
“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兒嗎?”我從面前抄起一個漢堡,對她道:“吃不吃?”
半小時後,校園裡,雀兒走在我身邊,禁不住的東張西望。
“你們學校真大??!怪不得你當初非要考到這裡來!”她說。
“我想想看,咱們小學、初中、高中都是同班的同學,只有大學,志願報的不一樣?!?
我漫不經心的說:“緣分??!不過你們學校離這裡很遠吧?你跑這邊來幹什麼?難道特地來找我的?”
我也只是那麼隨便一說,沒想到韓雀真的站住了,我只看到她的背影,頭低著,捲髮披在肩膀上?!澳阏f得對,”過了半分鐘,她才說,“我、我的確是來找你的。”
這語氣不像她啊,我過去,習慣性的拍拍她肩膀,問:“怎麼了?”
“小、小狼……”她忽然轉身,一頭扎到我懷裡,哆嗦著說,“我怕,我真的好害怕……”
二、插曲
兩天前,傍晚,英飛的公寓。
“所以,”他放下茶杯,說,“你就來找我?韓雀的確是個可愛女生,不過這件事情也太無厘頭了吧?只爲了一個夢,就特地來找你?”
那可不一定只是夢啊,我說,她的語氣很認真。
……“我夢見自己像往常一樣起牀,似乎有個很重要的約會,需要馬上出門,有個很重要的人,在某處等著我。所以我走進衛生間,打算洗個臉,無意中,我看到了鏡子裡的自己的臉——我的臉上有好大一片黑,是皮膚整個變黑了,黑色還在一點一點的蔓延擴大,先前只是額頭,很快污水一般的到了右邊的臉頰上,我驚惶失措,想要擦掉,但怎麼也不行,即便是皮膚疼的冒出血來,也不能改變那黑色。那種顏色,就像……”
“就像我已經是個死人?!彼钺嵴f,“我清楚的知道,做這樣的夢,就是我要死了,我很害怕?!?
……
“就是這樣,她還說,之所以來找你,就是因爲——”
英飛仰身坐下去,背靠到沙發,把腿放在茶幾上。
“因爲在她夢裡,我是她那個重要的約會的對象。而且她在網上看了我寫的故事,覺得朋友之間能夠認真理解這個夢的,只有我了?!?
“林傑回家了,”我接著說,“只能來煩你,其實我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遇到雀兒?!庇w想了想,狡猾的微笑,說:“你碰到她的事情,總是這樣慌慌張張,是不是喜歡她啊?”
說不上吧,我回答,就是感覺她跟我有點像。
“我相信她是真的遇到麻煩,你也幫個忙吧,英飛?!?
“放心,我跟她也是同學,不會見死不救?!庇w說,“不過這件事情有點沒影兒,她說她做夢,預感到自己快要死了,接下來呢?我們有什麼能做的嗎?”
我說:“我想多陪陪她,讓她別那麼心煩。”
“可以啊?!?
“還有,就是英飛可以幫我的事兒了……”
一天前,白天,學校的林蔭道上。
“修暖氣的已經走了!”英飛在電話那頭沒好氣的說,“我的看家任務也完成了,你什麼時候回來???要不我把鑰匙給你放桌上,從窗戶走好了。”
“別啊,現在光天化日的。”我說,“回頭我再去找你好了,我跟雀兒正在學校裡溜達呢,她死活不到有屋頂和鏡子的地方去。”
收起手機,我對雀兒笑。
“沒事,咱們走吧?!?
“我這樣做,很討厭吧?”她不走了,問我道,“耽誤你約會,還用莫名其妙的夢來打擾你,其實要不要死掉,是我自己的事。我以前不是這樣的,真討厭現在的自己……”
“胡說,我們是朋友吧,如果你有麻煩不來找我,那纔不對?!蔽艺f,“再說那次約會,也是胖子——就是我寢室一個哥們兒安排的,我看真正喜歡那女生的是他吧!”
“你不喜歡那個女孩嗎?人家挺不錯的?!?
“也不是不喜歡,這種事情得看感覺,反正我是不會讓她做我女朋友……”我話剛剛說完,莫名其妙的冷起來,順著雀兒的目光側過頭,恰好看到王美麗,扶著眼鏡,揹著大書包,怒氣衝衝的瞪著我。
我的媽媽呀,怎麼每次都這樣?
“美麗啊,對不起,我……”
她沒說什麼,驕傲的轉身就走。
再看雀兒那個可惡的小妮子,居然在偷笑。
“哈哈,太有意思了,你也有這樣尷尬的時候啊!放心,我不會讓太多的人知道的。”她邊說邊蹦跳著向那邊的小馬路上走,我急忙追上去。
“我倒,你忘了自己剛纔還——”
刺耳的剎車聲,拖拉機冒出的黑焰,周圍匆忙的腳步,還有雀兒的尖叫。
我感覺自己聽不見,那個瞬間已經把我的聽力跟思維全部帶走,腦袋裡空蕩蕩的,不知過了多久,纔想起來,疼。
疼啊……
膝蓋上鮮血直流,雀兒在我身邊的地上坐著,臉色煞白。
“都叫你別得意忘形了,”我吃力的說,“你看看,剛纔多危險?!?
剛纔那輛不知道從哪裡拐出來的拖拉機,發瘋一般的衝向了路中間的雀兒,我下意識的撲過去,拉住她的手向後一甩,自己卻被反作用力帶動,朝拖拉機的大輪子猛然一磕。
接下來,在過路的同學們的驚呼聲中以45°角旋轉了半圈,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個開拖拉機的民工嚇得不輕,在同學們的一片怒罵中竟然一掰方向盤,跟剛纔一樣愣頭柯腦的開走了。好在只有膝蓋,不過……
雀兒半蹲在我面前,企圖止住我腿上的血,結果越幫越忙。我從兜裡掏出包面巾紙,遞給她,說:“馬大哈,都二十多歲的女人了,還不知道帶個手帕?!?
“這條褲子可不便宜呢?!蔽议L嘆一聲,又說。
雀兒破涕爲笑,對我道:“你們校醫院在哪裡啊?我帶你去包紮一下吧?!毖K於止住了,她朝我伸出手。
我便撐著地面,佯裝被她拉起來。
她的小手放在我手心裡,沁心的冰冷。
三、悲劇女王
那天傍晚,窗外下著小雨,雀兒在我家做了一鍋湯,一反常態的賢淑。
“我們同學都管我叫悲劇女王,”她說,“我養的小狗死了,小貓死了,就連小烏龜,也突然不吃不喝的死了。很多人說在某個地方遇到我,可其實根本不可能。朋友們跟我一起逛街,總能遇到奇怪的事情,我不出門的時候,寢室也會停電?!?
酸辣湯,雖然是冰箱裡儲存的湯料,不過雞蛋花打的挺好,跟我老媽的手藝不相上下。我喝了一口湯,聽見她還在說。
“我連累你了……”
“沒這回事,”我說,“倒黴不需要理由。”
雀兒擡頭看我,她眼睛裡有些陌生的東西,是我以前從沒見過的。
“你變了不少,”我說,“除了那個夢,你還遇到什麼事情了?”
雀兒略微發楞,隨即勉強笑笑,說:“我知道你會看出來,還傻乎乎的不想說。是玄音的事情,小狼,我真不該來把你拖下水的?!?
“我大學裡的好朋友,叫成玄音,她跟我一個寢室,平時形影不離。大家說我是悲劇女王的事情,她跟你的反應一樣,總是安慰我,還說,能遇到各種奇怪的事情,纔有意思呢?!?
“回想起來,真是可笑,那天早上就明明什麼都不對勁了,我還是什麼都沒發現,拉玄音去上課。她有點悶悶不樂,講商務英語的時候,在我旁邊捅了我一下,小聲問:‘你早上爲什麼不理我?’我說:‘沒有啊,什麼時候?’她說:‘早上啊,還是三四點鐘吧,天剛剛亮,我忽然醒了,看見你在對面坐起來,我就問,你怎麼起這麼早?你不回答我,惡狠狠的瞪了我一眼,就出去了?!耶敃r很詫異,回答說,不可能的?!覐膩矶妓瘧杏X,今天早上還是被娟子她們叫起來的,你當時不也在屋裡坐著嗎?’玄音發了半天愣,最後點頭說,是這麼回事。”
“好奇怪啊,雀兒,她後來這麼跟我說,你真的什麼都沒發覺嗎?我說,沒有,”雀兒搖著頭,開始咬嘴脣,“那是瞎話,前天晚上,或者更早,我都遇到過同樣的奇怪的事兒。小狼,你有沒有聽說過,如果看到自己,就是要死了?”
“你牛虻看多了吧,”我說,“世界上長得像的人很多?!?
“相同的相貌也許好找,可如果不止相貌相同,氣質、服裝、甚至動作表情全部都一模一樣呢?就像鏡子裡的自己一樣,但那偏偏是個人,就在你面前大搖大擺的走來,跟你擦肩而過……”雀兒說,“我平時睡得很晚,半夜去洗臉,在宿舍的樓道里,遇到過很多次!開始我以爲那只是個同學,但是,太像了,每次她跟我擦肩而過,我到水房裡,面對著水龍頭後面的長鏡子,都會從骨子裡冷起來。我遇到的那個人,就跟從鏡子裡走出來的我一模一樣?!?
“就在玄音出事的那個晚上,我在樓道里又遇到了她。她走過我的身邊,從容不迫的一直沿著宿舍的樓道走下去。我當時在後面跟著,因爲總是僥倖的覺得,說不定那真是個實實在在的人,其餘都是我的多心,我想知道她住在哪裡,她確實會是走進某一間宿舍的??伤谌魏我婚g宿舍門口,都沒有停下來。”
“她走進了牆壁?!比竷赫f,“最後我看到那個跟我一模一樣的女生,走進了牆壁?!?
周圍有些冷,我求助於熱湯,剛捧上碗,卻看到她哭了。
“我不該因爲害怕躲回宿舍去?!比竷赫f,“玄音還在外面,她一個人去上自習了,我等她回來等到很晚,一直到樓下的阿姨要關門,也沒有她的消息,所以我打電話問,手機那頭……我聽到好可怕的聲音。”
四、斧頭&英飛
夜深了,雀兒在沙發上睡得香甜,我揉揉眼睛,幫她蓋上衣服。這小妮子說是不敢回家,便和衣睡了,客廳的窗戶忘了關,我剛纔起身的時候,發現有些涼。
也許不止夜風讓人發寒,我想起雀兒的話,她說,出事的那天晚上,她打了電話過去,聽筒那邊的確是成玄音的聲音,但是她在笑,令人心寒的戰慄的笑?!爸挥锌植赖綐O點,纔會發出那樣的模糊不清的笑聲吧,”雀兒說,“她尖叫著,含糊不清的呼救,還說什麼不要過來,不要靠近……最後,她叫的是我的名字!”
“韓雀,不要殺我!”
雀兒哆嗦著,說:“她讓我不要殺她!這件事情我沒有跟任何人說,因爲我好害怕,一定是另外一個我對玄音下了毒手!我該怎麼辦?”
“不會有事的!”我只能安慰她。
可我並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夜很深了,我也得回屋睡了,否則三更半夜對著個熟睡的姑娘,總不是什麼好事。我轉身,打算去睡覺,牆上那面穿衣鏡中的自己都有些步履蹣跚了。
剛剛走進臥室,我忽然想起了什麼,頓時猶如被冰水從頭浸到腳,膝蓋發起抖來。
是啊,客廳哪裡有什麼鏡子!剛纔……我剛纔看到的到底是什麼?
耳後傳來細碎的聲音,就好像我穿著身上這件襯衫走路的時候,發硬的布料之間摩擦起來的動靜。
我明明沒有動。
那聲音越來越近了,無論它是什麼,總歸是近在咫尺。
要不要回頭?算了,我真想閉起眼不再張開,幾秒鐘後,身後的動靜停止,危險卻沒有解除。
我知道它就在後面,凝視著我,等待我的行動。
需要回頭嗎?如果那個就是我……
如果看到自己,就是要死了!雀兒白天誠惶誠恐的聲音在我的腦子裡叫著,不能回頭,我對自己說,絕對不能。
然而它就在那裡,我無路可退。
僵持,直到即便那傢伙到我面前來,我都無法活動的時候——脖子酸了,腳也開始發麻,白天被撞破的膝蓋,火辣辣的疼。後面的緊迫感一度令人窒息,但到了後來,不知道是我徹底麻木還是發生了別的什麼,總之,竟然轉而輕鬆起來。
它走了?那麼我能回頭嗎?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越是告誡自己,不能回頭,就越是想要瞧一瞧。我正在想,發生的一切是不是僅僅是存在於幻覺的問題,冷不防耳後吹來冰冷的空氣,癢癢的,有人在很近的地方,低低道:“不要插手我的事,否則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有人在我的背心一推,我就像一截木頭一樣,筆直的趴下了。
……
日光燈真的很刺眼,不過我喜歡。
真是後悔,剛纔爲什麼沒有想到開燈呢?我好容易挪窩,坐在地上,再看英飛靠著臥室的門框,望著我,表情很是驚訝。
“你大半夜不睡覺,幹什麼呢?”他問,眉毛挑了挑,又說,“不會是因爲外屋的韓雀,所以在思想鬥爭吧?”
“別胡說了,雀兒算是我哥們兒!”我抹一下腦門,久違的冷汗終於爭先恐後的跑出來,“不過我真想擁抱你,來的好!”
英飛說:“我只是晚上到處亂跑,忽然想來查查房。你爲什麼站在臥室裡,還——在門口放這麼個東西?”
他順手抄起那把長把斧子,利器泛著寒光。
我說不出話來了。
那就是恐怖和寒冷的來源嗎?如果剛纔回了頭,那麼看到的,是不是自己揮舞著斧頭?手起斧落,被自己批開頭顱——又會是怎麼個情景?
英飛見我不說話,把斧頭放回門旁。因爲雀兒佔了他的沙發,便大咧咧在我的牀上坐下,問我:“你打算在地上靜坐到什麼時候?”
我仰視英飛,呆了半晌,反而問他。
“英飛,你聽說過那句話嗎?”
“哪句?”
如果看到了自己,就是要死了,我說,語速很快,並且不指望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