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一、許成功
我第一次看見許成功的時候,他正在跑,一邊跑一邊張牙舞爪面露驚恐,彷彿正被什麼惡鬼追著。雖然當時街上人很多,還有不少停下來看他的熱鬧,但就是沒發現有什麼人在追他。而且在我看來,他本身更像個鬼,有誰的皮膚會像牆皮一樣蒼白沒有血色,隨處可見爆起的青筋呢?
我認爲他有皮膚病或本身就是個怪人,這不在需要操心的範圍,況且他很快消失在一條街的盡頭,我已經再也看不見他的背影。
第二次看見許成功,是在一個小飯館裡。那天我午睡過頭,睜眼傍晚七點多鐘,肚子響得像擂鼓。可惜晚飯沒了,夜宵沒開始,想起校門口有家遠近聞名的麪館,我便信步遊疆的溜達出來,要了一碗麪端到臨窗的桌上,豈料剛剛坐好,居然渾身不自在起來。
掰開一次性筷子,我終於發現了不自在的緣由。
許成功不知什麼時候坐在我正對面,瞪著一雙非洲饑民的眼睛,目不轉睛的盯著我面前那碗熱氣騰騰的牛肉麪。
他脖子很長,我正奇怪怎麼有人的脖子這麼長,就見他又伸長了一點,這下幾乎貼了過來,使得他的下巴不偏不倚正好到達碗上面,嘴角的口水隨時可能流到我的碗裡。
“你——”我舉著筷子不知道說什麼好,把面挪一下吧,說不定人家的脖子還有伸縮度,萬一湊到我臉上來可是大大不妙。
許成功卻是泰然自若,揮揮手道:“沒關係,你繼續,我看看就好了,真的看看就好。”
我小心翼翼道:“你是不是很餓?”
許成功道:“我不餓,也沒……錢。”
我當機立斷,放下筷子,連帶碗一起推過去,道:“吃吧,我請你!”然後站起來。
許成功抓住我,急忙道:“我不餓,真的——”我生怕他不小心,拿我的袖子擦了嘴,只好陪著笑臉說:“不餓也請你吃!別客氣,吃吧!”他不放我,道:“那你呢?”我指指櫃檯道:“我再去要一碗!”許成功道:“本來你都坐好了,都怪我,你呆會還到不到這邊來吃?”我被他扯的無可奈何,說:“來,來,我再要一碗還到這張桌子上吃,可以了吧?”許成功噗哧一下笑了——我果然沒料錯,唾沫星子全部濺到桌上那個碗裡去。
“好,我等你,等你回來一起吃!”他說,樣子竟是單純快樂的。
那頓飯我吃得胃疼,而許成功卻狼吞虎嚥,樂不可支。我很佩服此人吃得那麼投入還有空跟我說那麼多廢話,從麪館的屋頂一直到腳下的蟑螂,這個傢伙能把所見到的一切無聊的東西串在一起叨咕個遍,好在我胃口健全,愣是頂風吃麪,一碗吃畢抹了一下嘴,發現許成功還沒有閉嘴的趨勢。
他只是抹抹嘴,打個飽嗝,面前的那個碗光潔油亮,足見舔的多麼認真。臨走的時候,許成功依依不捨,好像我是他多年不見的故友親朋。“你還來這邊吃麪嗎?”我看看他,再看看門口一臉厭惡的店員,只得點點頭。
“太好了,”他說,“我真高興認識你!”
我沒想到還能第三次見到許成功,而且還是那麼奇怪的境遇。
二、新宿舍
自從進入大四,日子一直不鹹不淡,大家彷彿一下子都有了空閒,好用來思考別的事情。胖子宣佈他要“抓住青春的尾巴”,在學校裡找個女朋友享受人生,黑子聲稱準備考研,卻常扔下書包跑去跟老鄉游泳打球,不亦樂乎。子強沒了學生會的工作,似乎成爲了詩人,蹲守在寢室不住遙望對面的女生宿舍,說是很想偶遇一個“丁香一樣,結著愁怨的姑娘”。
“你聽說過那麼一句話嗎?羅馬不是在一天建成的?”子強歪坐在凳子上,一如既往的一邊遙望窗外,一邊道。
我不知道這位多愁善感的又動了哪根筋,隨口說:“是吧,怎麼想起這一出來了?”
“我們馬上要離開這裡了……以後對面就是居民樓,再也遇不到我那個姑娘了。”子強搓著手指道,“我覺得咱們學校比上帝厲害,人家羅馬還不是一天建成的呢,他們竟然用一個假期就把自行車棚子變成了宿舍樓,而且,哼哼,現在窗戶還沒裝呢就讓咱們搬過去,說是夏天快到了不會冷!”
我可沒想到會跟那棟閒置一冬天的破爛宿舍樓有個浪漫邂逅,放下小說,驚訝道:“這條消息哪裡來的?”
子強擺出一副臥底模樣,道:“絕對可靠就是了,不用管那麼多。”
“咱們這樓裡的人全部都會搬過去,然後現在這個宿舍裝修,好九月份給新生住。”子強道,“沒想到臨畢業還得搬一次家,真是晚節不保。”
不至於吧……搬家?我擡頭看看鋪上那些破爛,心想如果搬家的話還不如全部扔了。
三天後。
“子強!”我拼命蹬著三輪車,後面是一宿舍人的鋪蓋,“是你說黨員要起帶頭作用的!幹我什麼事兒?”子強在後面推,陪著笑臉道:“我不是答應請你吃雞翅膀了嗎?你要是半截反悔,我就買一堆,叫兄弟們在你面前吃!”
“媽呀,咱們同居了這麼多年,俺現在才發現你這麼人面獸心!”
“少羅嗦了!新家就在前頭,加把勁go——go——go!”
新宿舍果然很破爛,住進去的當天完晚上,兄弟們抱著枕頭沉重緬懷了一下老宿舍。按照胖子的話講:“以前多好啊,三金四銀銅二五,咱們好歹住的一塊銀元寶,哪像現在這樣,居然搬到社會最底層,又陰又潮,牆皮都發黴了。”
從四樓搬到一樓——我不敢說上午搬家的時候,還爲此清醒一番呢,幸虧不用爬樓,否則我這副身板肯定被六牀鋪蓋摧殘死。
這時屋中間忽然響起一個聲音,充滿委屈道:“你們還好了,我那個黃金不換的單身宿舍也沒了!我說什麼了我?”
五個枕頭心照不宣的朝一個目標砸去,林傑捂著腦袋道:“幹嘛這麼兇暴?”黑子吼道:“大半夜的也沒燈,你小子躥出來嚇唬什麼人?”
大蝦同志在上鋪抱著唯一倖免的枕頭,委屈道:“哪個該死的沒有插門?媽媽的,嚇死我了。”
林傑摸了一張凳子坐下,道:“別吵別吵,我不是從門進來的。你們這麼大的窗戶框子,看了就讓人有鑽進來的慾望,我幹嘛走門啊?”
我沒好氣道:“你沒看見窗戶框子上的膠帶嗎?”
林傑恍然,道:“那些亂七八糟的是膠帶啊?我幫你們清理掉了!好在我帶了除靈剪刀!小狼,來看看我的新發明,又美觀又實用!”
他拿著把明晃晃的剪子摸了過來,我差點抱著被子逃跑。
“站住!”我說,“你大晚上鑽到我們寢室裡,不是爲了炫耀你的剪子吧?”林傑嘿嘿笑兩聲,說:“也不是,我一個人住慣了,現在屋裡人多就睡不著……要不這樣,今晚我跟你……”
從不同角度傳來乾嘔聲。
十分鐘後。
午夜的學校清淨的很,我凍得直哆嗦,比不上林傑興致盎然。“你把我叫出來究竟有什麼事?”我問道,“不會只是爲了月下玩剪刀吧?”
林傑把剪刀收起來了,一本正經道:“當然有事,想讓你陪我去找個地方!”
“什麼地方?”
“0305號地下室!”
無聊,我罵道,這個你也信。林傑扯住我袖子,道:“這個你也不信嗎?”
這根本是無稽之談嘛!我說,是學校裡天天都可以聽到的沒有根據的瞎編亂造!林傑道:“去——瞎編都是有根據的!我相信有0305號地下室!”
你找它幹什麼?
“我現在沒有單身宿舍了,要想繼續我的研究,必須找一個新的秘密基地。”林傑說,從褲兜裡掏出一個小本來。
那是一本很黃很脆的小冊子,在路燈下面我勉強看清楚封皮上黑色鋼筆寫的幾個字:校園秘史。“手抄本?”我有點啼笑皆非,“你在哪裡找到的?”
“圖書館啊!他們打算扔掉的一堆爛書裡頭。”林傑興奮的說道,“你看看第五章。”
“0305號地下室,是戰爭時期實驗生物武器的秘密場所,入口極其隱秘,據說只能在午夜十二點的月光下找到。主要傳聞:戰爭時期,五個醫生進入0305號地下室實驗生物武器,後因爲實驗失敗,軍方爲了防止擴散,用水泥封閉了地下室的入口。該地被圈爲校舍後,經常有傳聞說夜歸的學生看到五個身穿白色長袍,戴口罩的人在某地站成一圈,一言不發。相傳曾有學生髮現了0305地下室入口,自制炸藥炸開了門,此後該學生失蹤,入口神秘消失。”
我從小本子上擡起頭來,道:“林傑,怎麼聽怎麼不是個好地方!而且這段東西我聽胖子侃大山的時候就重溫好幾遍了。你也信?”
林傑擺擺手,指著那段話上方的空白處道:“你看看!”
“我看不見!”
林傑道:“忘了!”脫下他的黑框眼鏡給我,那是他專門特製的觀察靈體的眼睛,據說功能強大,優美實用……雖然我看來是專門裝酷用的。
不過戴上那眼鏡以後看東西,忽然有種新鮮的感覺……好像周圍的東西都在呼吸一樣,我發覺電線桿好像在看著我,而路燈在眨眼睛,身邊這個最大的活物——林傑催促道:“趕快看!”
我這才低頭,手抄本那頁本來空白的地方,浮現出很多密密麻麻的小字來,那些字全部是淡綠色的。
三、綠色的筆記
“1956年10月24日,我發現了傳說中的0305號地下室。本來我以爲那是一個傳說,但是那天晚上,那五個穿醫生袍的人……我相信我不是看錯了,他們的確站在那裡!真是太奇妙了,有誰想得到看起來最難的謎題,居然如此簡單!我悄悄躲起來,發現了他們進入地下室的方法,也聽到了他們的談話——那是他們最後一次回到這裡,他們決定放棄0305還有裡面的‘好東西’。這真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我終於可以親眼看看我一直想得到的……我決定明天進入那裡!”
我對林傑道:“缺字太多了,從字面上很難搞清楚進入的方法,而且還有這一段,讓人不明白……”
“1956年10月25日,我利用五棵樹的月色進入了0305號密室,這裡什麼都沒有,除了……我不知道從哪裡才能找到我要的東西,它一定存在,他們說過的,因爲不能把它帶走,只能把它留在那裡……”
“後面這是什麼字啊?”我說,“我完全看不清楚了!”林傑老實道:“我也看不清。”
“這裡什麼都沒有,除了……”這兩個字呢?
林傑搖頭,說也看不出來。
我對林傑說,那你就是自找麻煩了!我好像從來沒有聽說過0305地下室裡有過什麼。林傑道:“當然有,就是那五個醫生當年研究出來的東西啊!”
“生物武器?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我說,“還有寫這個東西的人……”林傑道:“他就是失蹤的那一個,對不對?”
“不可能,第一,他沒有寫用炸藥炸開入口,而是利用什麼五棵樹的月色進入到地下室裡;第二,他既然寫在抄有這件事情的手抄本上,那先後順序很明顯,炸入口的事情在他之前已經發生過。”
林傑道:“可惜不知道當年炸開入口的時候是怎麼一個情景!你說那麼大一件事情,總有人看見吧?”
可以問問老校工,我說,忽然發現自己被繞進去了。
“我還是不明白,你真的只是爲了秘密基地——”林傑道:“我當然是爲了那個!”我說:“這樣吧,實在不行你去我家!這個0305聽起來太詭異,還是不要再找了。”
林傑點點頭,可我看的出來他並不服氣。
四、再見許成功
其實我也口是心非,口頭叫林傑不要再想,當天晚上卻輾轉反側,琢磨了半天。首先那段筆記是用什麼寫的,林傑說他不知道,不過一定不是一般的東西,能夠只用通靈眼鏡看到的東西,一定是靈體,但一個學生怎麼能夠用靈體寫東西呢?那句缺少關鍵的兩個字的話,在我看來至少可以明白一個意思。
“這裡什麼都沒有,除了……”
這幾行字是在0305寫的!因爲是“這裡”,不是“那裡”,那個學生很自然的寫出這樣的話,證明他正是在0305地下室裡!如此推斷筆記看不清楚的原因,大概是被地下室裡的某種東西侵蝕了,原來的顏色褪去,新的靈體取而代之。
那又是什麼東西?
後面我沒再想,因爲睡著了。我的夢境裡,在手抄本上看到的那種綠色筆跡像蟲子一樣的扭動著到處亂怕,數量成倍增長。“林傑!把你的蟲子帶走!”我大喊。
林傑擡起頭,咧嘴一笑,牙齒上滿是綠色的蟲子。
我是被一陣驚呼聲吵起來的,接著一隻肥大的手毫不客氣的穿過被窩,把我扽起來。裹著被子我看見屋裡站了相當不整齊的一堆人。
但除了扽我的胖子,這幫傢伙都不是我們寢室的。每個人都瞪大眼睛,一副看熱鬧的興奮相。“怎麼了?”我只能問胖子,他指指窗戶那邊。
挨著窗口是一張空鋪,新宿舍從六人一間改成了八人一間,所以我們寢室經過自由選擇,挨著窗口的兩個下鋪都是空的,這兩個可憐巴巴的鋪位當真是悽悽切切,冷冷清清,牀板上黑糊糊發了黴,挨著的半面牆星星點點佈滿了黑點,看看就讓人頭皮發麻。
現在這幫觀衆看的是其中一個牀板,有個瘦瘦的人蹲在上面,光著腳板。
他在吃牆皮。
十根細長的手指插到牆上,一邊挖一邊向嘴裡填,這個傢伙吧唧吧唧彷彿吃得很香,彷彿偶爾從手指尖掉下來的那些白乎乎中夾著黑糊糊的粉末是世界上最有味道的東西一樣。他偶爾還會挖挖牀板,剜起發黴的木頭,舔個沒完沒了。
雖然沒吃早點,這副模樣也夠我噁心半天了。
我明白屋裡這麼熱鬧的原因了,如果一個瘋子一大早上跑到隔壁吃發黴的牆皮,我也會跑過去看的。
胖子在我耳邊悄悄道:“子強他們找校警去了!你也真是的,睡這麼死,要不是我忽然想起來,我看打雷都吵不起你來!”
昨晚睡太晚了。那個吃牆皮的還是那麼誇張,我聽見同班的榨菜同學在門口那邊說:“就算是早點,現在也該吃飽了吧?”
而那人還在吃,速度有增無減,又賣力又投入。我看見他指頭剜入了牆,指甲幾乎脫落下來,只剩下一點點粘連著。
這人卻完全不知道疼一樣。
那白的嚇人的手挖著,挖著,嘴裡咀嚼個不停。
寢室裡氣氛冷下來,不知什麼時候起,大家眼裡的鬧劇變成了恐怖片,有人從門口溜走,一個接著一個,胖子在招呼我,正打算一起出去,我忽然聽到一聲飽嗝。
這讓我想起什麼來,於是又看了那怪人一眼,碰巧那人也回了一下頭,讓我終於看見圓睜的一雙眼,白的毫無血色的皮膚,還有……跟當初看著那碗麪條一樣的迫切,渴望到達極點的神情。
“許成功?”我大吃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