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五、忽然發瘋
我從沒想到再見騌可心,會是這麼一副情景。
他變了,我也變了。
在校醫院,只有我們兩個人的病房裡,他去世的哥哥騌穎的頭從牆壁裡衝出來,狠狠咬了他的肩膀一口,接著心滿意足的發出一聲呼嘯,衝回牆壁裡去了。之後很久,我們面面相覷。
騌可心苦笑,抱住淌血的肩膀,道:“你也看到?他的確回來了,而且,他要殺了我。”
我儘量讓自己站穩,道:“他畢竟是你哥哥啊,你們是孿生兄弟。”
“所以我們的命是連著的,他死我也死?”
騌可心忽然激動起來,大聲道:“這公平嗎?爲什麼我會有這樣的一個兄弟?爲什麼我們要生在一起?爲什麼……”
他邊喊,邊鼓譟起來,一遍又一遍的抓著旁邊的牆壁,直到指甲破碎,順著暗黃的牆壁淌下血來。我過去揪住他手腕,冷不防他把眼一瞪,反把我推開。
噹啷一聲,輸液用的瓶子碎成兩半,騌可心拿著鋒利的碎片向我走過來。
“可心,是我啊!”
我想他是完全沒有思維了,他的眼中一片通紅,並沒有看著我。
倒退,我腿到牆角,騌可心站在我跟房門之間,不知道如何跑出去……外面聲音嘈雜,好像有人拍門,但聽不真切。
眼中現在只有騌可心,滿手鮮血,一步一步。
“你清醒一點!”我抓起一個枕頭,向那傢伙手上的玻璃茬子直兜過去。
於此同時,門被撞開,林傑捂著肩膀,身後兩個校警。
騌可心被拉出去的時候,居然清醒起來,張著眼睛在人羣中尋找我,大聲的喊:“小狼!小狼!”
我說,我在。
他便心滿意足道:“我已經什麼都沒有,麻煩你替我去看看我哥。”
這句話讓我躊躇到第二天早上。騌可心的意思好像是,讓我去拜祭騌穎,可是我並不知道騌穎被埋在哪裡。
那更沒什麼可擔心的了,林傑說,他本來就是個精神病。
我含糊的答應一聲。
是週末,下課之後我直接回家。初中的同學錄居然一找就到,騌可心的電話斜著寫了一排。
“你找可心?他不在家。”
我把聽筒換了隻手拿,道:“阿姨,我跟可心昨天才見過……他還好嗎?”
聽筒那邊有幾聲抽噎,伯母道:“他不好,很不好,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那,他在家嗎?”
那邊是含糊的答應聲。
“我想去看看他。”
騌可心的家並不難找,我敲門的時候,想起林傑的話。
“我不去!就是不去!我還有很重要的事兒呢!你也別去!”
我說:“我又沒叫你也去!”
林傑道:“那是個瘋子啊,有再大的理由,也不能以身犯險吧?瘋子殺人不犯法的!知不知道剛纔病房的門打不開的時候,裡面是什麼聲音?”
“什麼聲音?”
“沒有聲音,裡面一片靜悄悄的,要不是我無意中透過門上的玻璃,看見你正在被追殺,哼,恐怕騌可心抱著腦袋你的腦袋啃起來,也不一定有人發現。”
“是附身術?”
林傑道:“怪就怪在這裡,他的所作所爲應該是完全被鬼魂控制了,但你卻說他還能跟你聊天,還有個最大的bug……我完全不能發現他身上的鬼!”
我差點以爲他就是鬼,林傑道,還不古怪嗎?你還要管這個閒事嗎?我以爲你跟他並沒有什麼交情。
我沒回答他,我已經站在騌可心的家門口了。
騌可心的媽媽把門打開,我聽見裡屋有哭聲。
“可心?我來了!”
他衝過來,拿著我的袖子就抹臉。
“小狼,拜託你一件事情好嗎?我……我已經不指望什麼了,只是有個小願望……陪我去看看我哥吧!”
他媽媽在一邊哭,眼圈紅紅的,衰老的很厲害。這個家已經是典型的家徒四壁,然而還有更加深刻的哀痛,寫在這母子二人的眼神中。
我能拒絕麼?
六、故地重遊
我越來越覺得這個地方,這個方向,熟悉的很。
“可心,你哥埋在哪裡?”
“這幾年新建的陵園,名字很好聽,叫天國之翼。”
出租司機把菸頭從窗戶彈下去,咳嗽一聲,道:“什麼天國之翼啊,純粹是死神的小翅膀……你們不知道這塊地方以前叫什麼吧?”
“叫什麼啊?”
“南怨裡!”
南怨裡、七號兇樓、阿七。我想起來有關這塊地方的所有事情,原來真的改成了墓園,故地重遊,別有一番回味。騌可心問我道:“你在想什麼?”
“想起以前的一個朋友。”我說。
“爲什麼說是以前的朋友?”
“因爲他已經不在了……”我驚覺騌可心正常起來,剛要問他,卻見他大喊一聲:“到了,靠邊停車!”
真的很安靜,我和騌可心走過一排排潔白的墓碑,誰也說不出話來。天不知什麼時候陰了,下起毛毛細雨,遠遠的,我看見騌穎的名字,就在一塊巨大的無字墓碑的旁邊。
“這是誰的碑?”
騌可心道:“不知道,據說是從原來的一棟鬼樓裡挖出來的,鎮在這裡,可以安撫死人的靈魂。”
是嗎?什麼樣的墓碑纔可以完全安撫那些帶著怨恨而死的靈魂啊?我擡頭,不想雨點灑進了眼睛,揉了揉,再回頭。
騌可心不見了。
這個陵園很大,守門人只有一個,進來之後跟著騌可心走走停停,早已經忘了來時的路,現在望過去,一片墓碑連到遙遠的山腳下,分辨不出哪裡是邊緣。荒草不矮,但並不足以藏匿什麼人,可我極目四顧,半晌,完全找不到騌可心。
騌穎在墓碑上的相片裡笑著,全無城府,跟我印象中頗有差異。
“騌穎……我只是陪可心來看看你。”我說,自己也不明白爲什麼自言自語,“我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我是可心以前的同學,你那時候說他跟淘氣的學生在一起所以沒有進步,那就是指我了。”
“我呢,也不瞭解你,你的事情都是聽可心說的,那時候經常奇怪,你們一點都不像孿生兄弟,哪有做哥哥的這麼不關心弟弟?我有時候在校門口看見你,就問,可心呢?你總是說,不知道,不知道他起沒起牀,不知道他出沒出門。生活在一個屋檐底下,而且你們家就兩居室(好像又扯遠了),低頭不見擡頭見的,我真不理解你們兄弟倆的感情。”
我踱了兩步,離騌穎的墓碑更加近了,他的相片真切又有些飄忽。雨點大了起來,沒有傘,只能拿手遮遮腦袋,一點用處都沒有。
“我沒有親兄弟,除了跟表哥感情不錯,叔伯兄弟接觸很少。我沒什麼發言權,也不知道親兄弟應該怎樣相處,不過,雖然生活不是電視,但是畢竟同宗血脈,那種感覺……應該很好吧。這個世界上有人跟你留著一樣的血,無論走到哪裡都不會孤獨。況且你跟可心是一同刻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怎麼會把關係處成這樣?”
雨真是大,可我不大放心騌可心,決定回到入口,找看門人商量商量,剛要轉身,發現有什麼東西從墓碑上留下來。
我以爲那是雨水,卻微微有紅色,淌下騌穎的臉,彷彿兩行淚。
七、南怨裡
天不久便完全變黑,我沒有找到走出去的路。墓碑密密麻麻的躲藏在雜草之中,完全模糊了方向。雨沒有停,不緊不慢的下著,手機沒有信號,擡頭看不到星星。
光亮似乎都是墓碑發出來的。風吹過草叢,沙沙聲變成了竊竊私語,我聽不清說什麼,但是感到自己被包圍了。腦袋發燙,好像已經感冒,又走了幾步,差點撞到巨大的墓碑上。
是無字墓碑,我徹底迷路了。
這個地方有鬼打牆?不會的,即使有,也應該全是鬼變成的牆吧。
我想著,輕笑一聲,站不穩,伸出手撐在無字墓碑上。
那墓碑動了動,我正懷疑是不是錯覺,就發現上面還是有字的。
刻的很深,雖然看不真切,憑著手指在刻痕中摸索,還是發現了……那是三個字:南怨裡。
有人在笑,我回頭,發現無數人影在墓碑後面看著我。
什麼時候……這麼熱鬧了?
我下意識的倒退,完全靠在無字墓碑上。
記憶似乎回到了幾年前,剛認識林傑和阿炯不久,也是在這裡,面對著七號兇樓幻化成的阿七,還有惡鬼南同,當時真以爲死定了,誰知道南同開始跟阿炯算舊帳,提起燦兒。
燦兒跑進深山,被惡鬼吃得只剩下白骨。這樣抽象的描述我當時沒有多想。但是現在,一個人背靠墓碑,被一羣充滿怨恨的鬼包圍著。
它們全在看著我。
“新鮮的……真好……”有個高高的人影從距離最近的地方爬出來,看不真切他的臉龐,只有一股惡臭中人慾嘔。
“來……”那隻手一下子擡起,抓住我的胳臂。
該死,我竟然沒有躲,就這樣被輪起來朝地上摔過去。好在都是草,翻滾一下還能坐起來,雖然腦袋撞在某個墓碑上,但並沒大礙。
唯一的遺憾,脖子被墓碑上伸出的彷彿是女人的手臂抓住了,冰冷而粘稠的感覺,一片冰冷……
有聲音在我耳邊幽幽道:“歡迎來到南怨裡,讓我們把你吃了吧!”
腦袋嗡嗡做響,搞不明白自己能做什麼,只覺得那隻手漸漸放鬆,有骨頭關節的咯吱聲……近在咫尺,是一個幾乎只剩下白骨的腦袋。
一口發灰的牙齒,向我咬來。
這是怎麼了?我想掙扎,可是動不了,想要用左臂冥都的力量再一次的逃出昇天,可就這一次,整個身體平靜的很,似乎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力量。
我不想動,也無法動,被那口牙齒咬在脖子上更難以掙扎,直覺得頸中又涼又癢,生生疼痛,熱乎乎的液體淌下來。
腦袋向後一靠,我幾乎想閉上眼睛了。
蘇魘就是這個時候跳到我面前來的,開始,那只是個坐在巨大的無字墓碑上面的影子。我以爲那是阿炯或者別的鬼怪,可是錯了,蘇魘,是附在人類身體上的惡鬼,跟阿炯畢竟不同。
那些鬼魂散開一點,躍躍欲試的情緒依舊蔓延。
“又來了一個……他是不是活的?”
蘇魘的聲音清靜明朗,似乎只是坐在早點的桌旁一樣,悠閒,輕快,不緊不慢:“很遺憾,吃我會消化不良。”
我的手被一雙棕色的登山靴子踩住,蘇魘在我面前蹲下來,好讓他鼻子上的黑框眼鏡和我的眼睛保持水平。“喂,你不是就這點水平吧?”我聽見他很不禮貌的說,“我聽說你可是很怕死的,總是能想辦法逃出昇天的吧?”
廢話,我沒有逃,也會升天的。
“說不出話來了?只是脖子上流了點血啊,蓉蓉也沒有使勁咬,是吧?”
背後尖利怪異的女聲道:“去你的!”
蘇魘笑了,伸出手,我感覺脖子開始麻木,血不再淌了,大概是被他按住傷口。“阿炯跟我說,你活的挺帶勁的,看來他錯了。”蘇魘又道,“你完全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早知道我就不聽他的,直接去找黑焰,幫他把你幹掉算了。”
真是胡說八道,好像老子的命栓在你們幾個手裡似的。我咳嗽兩下,吐出口血沫。蘇魘好像看出我的想法,道:“怎麼,你還是不服氣嗎?”
過一會他又笑起來,說:“不過無論如何我都得救你,真麻煩。”
接著這傢伙從地上撿起一根髒乎乎的布條——不知道是從哪個死人的衣服上扯下來的,馬馬虎虎的系在我的傷口上,好像抄面口袋一樣把我撈起來,走了幾分鐘的路程,放在某個墓碑旁邊。
“好了,希望我沒白費力氣。”
視線有些模糊,不過眼前是篝火,應該不錯。
篝火旁邊有個人,此時轉過身來,在我還沒有看清楚他的長相之前,就大喊道:“小狼?你怎麼也在這裡?”
八、測驗
篝火噼裡啪啦,我真擔心林傑會把這片墓地燒光,可他毫不在意道:“放心,我經常在靈山裡點火,也不見哪次燒起來的。”
“倒是你,傷口怎麼樣了?”
“沒有想象的嚴重,只是皮肉傷。”我說,皺了下眉頭,疼,是沒有剛纔疼了,現在需要擔心的只是蘇魘找的這塊破布會不會讓我感染。
林傑道:“天一亮我們就出去,到時候你去醫院好好檢查一下。真是的,偏偏要這個時候來這種地方!”
“你呢,爲什麼來?”
林傑道:“這是一次測驗!天師聯盟給我發e-mail,說要想取得進入無憂閣,就必須接受考驗。”
“那是什麼地方?”
“天師聯盟的上層人物聚會的地方,紅綃是主席,還有莫靈燈芯都可以去。我纔不會讓薛文萁搶在我前面取得進入那裡的資格!”
“林傑,測驗內容是什麼?”
林傑撓撓腦袋,道:“只是讓我在這裡過一夜。”
還真不是什麼好任務,我說,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吧?我剛纔也看到寫著南怨裡的石碑了。林傑臉頰上的汗剛纔還扭扭捏捏,現在變得豆子一樣大,吧嗒吧嗒往下滴:“我們是在真正的南怨裡了?”
“對,我還看到很多鬼……雖然被救了是好事,不過竟然是蘇魘,讓我怎麼都覺不出他有什麼好意。”
“這不會還是阿炯的圈套吧?他怎麼這麼陰魂不散,等我進入無憂閣,第一件事就是想辦法幹掉他!”
呵呵呵呵……
空靈而巨大的笑聲稍縱即逝,林傑嚇得跳起來,四處看看,亂扔一陣符咒。
篝火啪啪響的更加厲害。
又過了很久,天也不見亮,柴火幾乎燒光,四周便喧鬧起來。林傑說遊蕩的鬼魂並不可怕,況且有隱身咒,它們看不到我們。我想起上次在七號兇樓裡面那一出,不由得十分懷疑他這次也是搞反,把隱身的作用給了那些鬼。
“不礙事,我們不是活到現在了?”林傑道,“你跟那個騌可心倒底怎麼一回事啊,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嗎?”
按理說,我是答應過騌可心,要把他的秘密帶入墳墓的。
可不知怎的,我開始非常想跟林傑商量,思考了一會,覺得現在反正是在墓地,並不完全違約,況且說出來,也是爲了幫助他。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林傑聽完,半晌說不出話來。
我說:“雖然他變了,我也變了,但畢竟是朋友,我應該幫他。也不知道他現在怎樣了,是否還活著,這裡太危險了。”
“我不這麼看,”林傑道,“如果我是他,被你掌握了這樣的秘密,那麼……我一定會想辦法殺了你。”
我愕然,完全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可能。
騌可心是故意裝成被騌穎追殺,再把我騙到這裡?不錯,邏輯上是講得通,可是……沒什麼能再說服自己的了,我瞪著林傑半天,終於吐出口氣來,乾笑兩聲。
“如果是這樣,我真是自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