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九、一隻手的力量
蘇魘背靠無字墓碑，很閒散的坐著，偶爾揚揚頭，把鼻子上那幅黑框的眼鏡往上扶一下。
“你還真是無聊，每天都這麼呆著，不會悶死？”
無字墓碑裡面，有個聲音回答他：“你的生活並不比我有趣?！?
“至少不比你無趣啊，”蘇魘道，“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種沒精神的魔鬼?！?
“怎樣才叫有精神呢？像你這樣看人家好戲？”對方顯然對蘇魘毫不贊同，“老實說，你準備把小狼耍到什麼時候？”
蘇魘噗哧一聲，笑了：“你也是很期待吧？果然是奇怪的傢伙?！?
……
我猛然驚醒，一身冷汗。林傑坐在旁邊，篝火滅了，天邊已經有魚肚白。
“我真佩服你，這樣也睡得著?！绷謧芎鼙梢暤恼f道，“我啊，眼睛可是一會都沒閉上，簡直趕上在網吧熬夜了?！蔽艺f：“其實我也沒閒著，我做了一個夢。”
林傑做暈倒狀。
“一個很真實的夢，夢見蘇魘和什麼人聊天?！蔽艺f，“他救我一定是有目的的，真不痛快——咱們馬上走吧！”林傑道：“剛剛四點半，走到哪裡去？”
腦子裡忽然有個聲音……黑焰曾經說過……
“天師的力量可以在凌晨達到頂峰，對嗎？”
林傑見我認真起來，也嚴肅的答道：“理論上是這樣，不過我……我……”我指著附近的墓碑對他道：“你看！”
黑色……黑色的惡鬼正在蠢蠢欲動。
“林傑，衝出去吧，要不然就麻煩了……”我說，“你想像燦兒一樣嗎？”
林傑好幾分鐘不說話，明顯在想象。
“可是現在走的話就前功盡棄了……”林傑道，“去無憂閣的事情怎麼辦？薛文萁說不定也會接受考驗的！”
“有什麼能比命重要？留的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們不是每次都能倖免的！”
林傑沒說話，但是看著我。
我自覺語氣太重了，以前無論發生什麼，都沒有絕望過。
“好吧，”林傑說，“聽你的！”
那些鬼魂在林傑的驅魂符咒下慢慢不甘心的散開，我們跟著天邊的白光，很順利的走對了方向，遠處墓園的大門依稀可見，只差一點路程了，林傑卻忽然擡頭，指著不遠處道：“那就是無字墓碑？”
“對啊?！?
他說：“我們冒一冒險，好不好？我覺得那裡的怨氣最輕，幾乎沒有，如果跑到那上頭躲一躲，還可能撐到天亮！”
我說你還是賊心不死?。‖F在出去是最保險的辦法，況且那個無字墓碑，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在裡面。如果我的夢是真的，蘇魘和他的陰謀就在前頭，爲什麼明知道是個坑，還要跳下去？
因爲那個坑很有誘惑力，林傑道，我想跳。
這一點不像他，當林傑朝無字墓碑跑的時候，我看著他的背影，幾乎相信這個林傑和上次一樣，是阿炯假扮的了。
林傑在荒草間摔了個狗啃泥。
我走過去，拉他，順便說：“你還真是笨蛋……”
這時我聽見身後有人在哭……轉身一看，是騌可心，滿臉笑容?！澳愕沟自谛?，還是在哭？”我問。騌可心道：“都一樣，真的都一樣?！?
“也是在笑，也是在哭?！彬R可心道，“老天爺給了我特殊的能力，小狼，你要不要看一看？”
我正要回答，卻見林傑跳的比兔子還快，三兩下爬到無字墓碑上去了?！翱焐蟻恚 彼蛔〉某艺泻?，“沒有時間了！”
但是另一邊，騌可心做出痛苦的樣子，道：“我腳崴了，小狼，拉兄弟一把?！?
……中午我最喜歡跑到操場上玩雙槓，那時候操場很熱也很悶，沒有什麼人，有時候騌可心來找我，我便跟他比賽。每次他都輸掉，但我都摔倒，朝他調侃道：“喂，騌可心，拉兄弟一把！”
我回過神來，上前拉住他手掌，沒有多想。
十、困境
我不知道牙有沒有掉，抹了一下嘴，全是血。
被騌可心結結實實的摔了一跤，再爬起來，發現自己距離無字墓碑和林傑遙遠的不行?！澳愕倪\動神經進步了很多??！”我說。
騌可心道：“還不是拜你所賜。”
“我沒有得罪過你！”
是這樣嗎？騌可心道，也是，你自己一向過得自在，從來都不知道，跟你做哥們真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我見他說得認真，心裡一緊，大聲道：“胡說八道！我不是經常爲了你打架，給你出主意，幫你寫作業？我哪點對不起你？”
“這些我都記得，”騌可心道，“我那時候覺得自己很沒用，每次被欺負，都只能求你幫我出頭，你打架一點也不厲害，從來沒有贏過，惹了很多麻煩，可到最後總是有驚無險。我那時候羨慕我哥，更羨慕你，天天都想像你這樣，可惜我做不到?！?
“羨慕我？你可真是……”
“你家裡條件好，整天無憂無慮，一上課就睡覺，但考試總是能前幾名。我呢？我很努力的學習，下了多少功夫，你知道嗎？”
我感覺越來越像個批鬥會，自己差不多就要做土飛機了：“你不是後來考的比我好嗎？說這些有什麼用啊，我根本沒做過什麼對不起你的事！”
“你有！”騌可心瞪著我，瞳仁變成了深黑色，濃得像墨，“你忘了說過的話了？你說，我和我哥是一樣的……是你讓我發覺了這一點，我其實可以變得像我哥哥一樣，如果沒有我哥，也就只有我了！”
原來騌可心是在記恨著，是我無意中的一句話，讓他憎恨自己的孿生哥哥……我有些內疚，說：“你哥哥的死只是意外！”
騌可心拼命搖頭，道：“不可能！如果我不賭咒他，他說不定就不會死掉！而罪魁禍首就是你！”
林傑在喊著什麼，可我聽不清楚，有一層濃烈的霧把我跟騌可心包圍起來。我不知道如何收場，也許真的是我錯了，騌可心是我的朋友，但我從來沒有了解過他。
忽然從地下伸出一隻手，牢牢抓住了我的腳踝。
騌可心抱著雙肩，嗚咽起來：“你今天別想活著離開這裡！”
他的神志並不清醒，周圍有很多朦朧的鬼影，也許是因爲天亮，它們並沒有太靠近我們。騌可心一邊痛苦的呻吟，一邊含糊不清的揮動雙手。
“上啊，你們都上啊，把他殺掉，吃掉！怎麼都好……”
我忍不住道：“你好像很不舒服啊，要不先歇會兒？”騌可心瞅我一眼，沒有說話，面目扭曲的更加厲害了。
“是……難過……”他咬牙道，我的身體快要爆炸了……爲什麼會這樣……
爲什麼會這樣？一股冷風吹來，嗚的一聲，我以爲自己眼花，因爲看到了騌可心顫抖的靈魂，可那是重影的……兩個相同的影子重疊在一起。
“騌穎？”我恍然，大聲道，“可心，你哥哥的靈魂跟你的靈魂附在一起了！所以你纔有特殊的能力，纔會痛苦，把你哥哥的靈魂拿出來吧！”
我腦袋後面有個聲音很肯定的說：“對，兩個靈魂結合在一起，就是傳說中的雙生人了！”
“林傑，你可不可以不這麼神出鬼沒？”
林傑露齒一笑，舉起一把符咒道：“沒有我，你早被生吞活剝了！”
十一、雙生人
騌可心在發瘋，周圍全是鬼魂，包圍圈裡是我和林傑。
“騌穎可以算是一直沒有死過，他的靈魂跟你的靈魂在一起，共同擁有一個身體。你不覺得自己變了嗎？變得越來越像你哥哥？”
騌可心滿地打滾，我忽然覺得揭穿這些是很卑鄙的事情。
“別這樣了，可心，你好好想一想，你哥哥根本沒有怪過你吧，你長高，變瘦，眼睛也不再近視了，不都是變好嗎？騌穎知道你想像他一樣，所以把他的一切都給了你……”
“別說了，那只是意外……”騌可心道，“如果他不是怪我，爲什麼從來不讓我知道……從來不說他沒走？我可以把身體讓給他，讓他替我活下去，也沒有現在這樣的難過！”
“別說傻話了！如果那樣可以的話……”我說到這裡，忽然覺得陌生，很陌生。
一切都是註定的，你哥哥必須死，你也必須變成雙生人，繼續兩個靈魂的活著，這沒有什麼不好，很多年以前。
腦袋疼的好像要炸開，手攥成拳頭，幾乎攥破了皮。
林傑在我身後，驚呼道：“這些鬼開始活動了，符咒用完了，小狼，怎麼辦？”
跑……快跑，離開這裡。
“我怎麼跑得掉？”林傑帶著哭腔道，“可憐我一個大齡男青年，還沒有找到女朋友……”
“別打岔了，”我低聲說，“你跑得掉，它們的目標是我，不會去追你的?！?
林傑繞到我前面來，臉上是比剛纔更加驚恐的表情。
“你說什麼？叫我自己跑？你不是瘋了吧？”
林傑，你不是怕死嗎？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
“是你想逞英雄吧？憑什麼讓我像個小丑一樣跑掉，自己卻要在這裡做什麼無謂的犧牲？”林傑道，“我知道了，你以爲咱們戰勝不了這個騌可心？你別忘了，他還是人類，咱們二對一還會輸嗎？”
“還是你怕這些鬼？怕像燦兒一樣被吃得只剩下骨頭？你忘了我是天師了，沒有符咒還有護身符的，嚇唬它們一下就可以了，就算嚇唬不了，被吃掉……也就幾秒鐘的事兒?！绷謧苷f得自己都哆嗦了，我卻沒有功夫答理他。
撲通……撲通……胃又疼了，我強自撐著，努力不蹲下去。
“林傑……”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終於打斷那傢伙的滔滔不絕，“林傑，你聽我說，我是不會死的……它們根本動不了我。”
林傑終於不再動嘴而是動腦，問道：“你怎麼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只不過渾身冰冷，感覺周圍的時間似乎凝固了，自己彷彿是顆樹。眼前一片模糊，繼而又清晰的驚人，周圍的鬼魂，沒了腦袋，斷了牙，歪著嘴或者只剩下一條胳臂的，我都看得到，它們的一舉一動昭然若揭。
頭腦裡有個蔑視的聲音在笑著，於是這麼一句話從我嘴裡出來：“它們誰都動不了我，因爲我曾經跟它們是一樣的?！?
“小狼……”林傑滿臉驚恐，他也發現我身上正在發生的事情了？我轉過臉，無論如何不想讓他看到下面發生的事情。
那些鬼開始退後，再退後，包圍圈忽然大得不可思議，到了最後。
它們全部向我發出哀鳴，消失在一團黑霧中。
我的心也在這一刻跌到谷底。
還是擺脫不了如此矛盾的命運嗎？
十二、外衣
一片樹葉從面前落下，飄到小河裡，漸漸遠了。感覺臉上溼漉漉的，用手去抹，但一觸之下，竟然是虛空。
“倦葉，你在幹什麼？”
側頭一看，是粉色衫裙的思綺翩翩而來，身段輕盈完美，像每個在街上擦肩而過的漂亮女孩……如果把臉整個包裹起來的，帶血的紗布的話。
“爲什麼我碰不到自己的臉？”
她笑了：“你瘋了嗎？倦葉，你是魔鬼，要多餘的東西幹什麼？”
“我想要一張面孔，我的靈魂沒有外衣……”
“你不需要那種東西！”
你不明白，我不喜歡千瘡百孔的靈魂被風吹過的時候，發出的那種空洞的聲音，那種感覺，很冷，而且無所依靠。我的靈魂需要一件外衣，體面的足以遮風擋雨的外衣。
去殺那個和尚吧，他的靈魂很純淨，味道一定很好。
主人這樣說，但是思綺不在，我只能自己去。
玄苦經過山腰，遇到一個高個子，一身黑衣，蒙著臉的魔鬼。
“你是誰？”魔鬼說：“我叫倦葉，是地靈神座下的殺手，我是來殺你的。”玄苦問：“你爲什麼要殺我？”
魔鬼說：“因爲你本是和尚，卻貪慕紅塵?！毙嗾f：“紅塵有什麼不好？世俗有什麼不好？我有慾望，我是屬於世俗的，我回到自己本來屬於的地方，何錯之有？”
倦葉說：“我不知道，我只是來殺你的?！毙鄦枺骸澳阒滥阕约菏菍凫赌难e的嗎？”倦葉說：“我屬於地獄?！毙嘤謫枺骸澳阌袥]有看過紅塵？”
倦葉說：“沒有?！毙嗾f：“既沒看過紅塵，怎知你不是屬於那裡的？不如你同我一起下山看看，再殺我也不遲?！?
倦葉愣住了，過一會點頭說：“也好。”魔鬼跟著玄苦，下山。
兩年前，我對思綺說：“你動手吧，不過你要知道，你殺的既不是倦葉，也不是玄苦，你要殺的是我，我叫周小狼！記住！”
那也只不過是個謊話罷了，我的本性是魔鬼倦葉。
我再次睜開眼睛，周圍的一切都很安靜，林傑的樣貌沒有變化，卻帶了一層說不出的灰藍。那些鬼魂清楚的刻在視野裡，他們在倒退。林傑道：“小狼，你的眼睛……”
只是恢復了原本應該使用的視野。
那次所謂的靈魂的緣起，並不是什麼融合，他成了我的外衣……和尚的靈魂成了魔鬼靈魂的外衣。無論我多麼努力的揮霍著理所當然的良知和生命，還是擺脫不了那種黑色的本質的！
有風，感覺身體到靈魂都是千瘡百孔，完全被吹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