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德沈家在當?shù)仡H有名望,除了錢莊、藥鋪、布莊這幾個大行頭,在郊外還有一片養(yǎng)馬場,他家的馬是朝廷欽點御用,每年軍隊都要從這里訂去好幾批,很是一比不小的進項。
傳言當年沈老太爺不過是落魄子弟一枚,全占了沈老太太娘家的光,后來才漸漸有些如今的發(fā)達。沈老太爺也知恩圖報,一輩子只從沈老太太這一房得了三個兒子,老大沈明瑞繼承了家中祖產(chǎn),自小便在商海沉浮;老二沈明遠一家在京城里做官,少有回來;老三沈明達三十歲上忽然迷戀神佛,每日只在房中修練,并不參與家中瑣事。故而沈宅一家上下人口雖多,卻也不爭不吵,很是安寧。
沈明瑞十五歲上成親,娶妻姜氏,姜氏懷胎十月卻遭遇難產(chǎn),生下一對雙生子,老大當場隨她離世,只剩下次子沈硯青嗷嗷待哺。老太太可憐孫兒無母,很快便娶了李氏做填房,李氏次年生下三少爺沈硯昭,后沈明瑞又相繼納了幾房妾室,生下沈硯琪與蔚玲一對龍鳳胎。可惜他天性好色,早早耗空了身體,于沈硯青十二歲那年便得病過世了。
李氏也算是女中好手,這些年家里家外操持得僅僅有條。只美中不足的是,沈硯青十四歲那年不慎掉進冰湖,救得不及時傷了腿腳,這些年她心中一直有愧,怪自己照看不周,因而對沈硯青之事尤為上心。
見小桃紅扶著輪椅與沈硯青一同進來,一個小娘子紅衣嬌俏,一個俊公子端端清雅,她的眉目間便漾開了笑:“喲,母親你看,多般配的一對?”
“可不是,著實辛苦了林嬤嬤與張二嬸,回頭著人送二匹布去賞嘍。”老太太因昨夜聽嬤嬤說了新房動靜,這會兒見小桃紅走起路來果然有些兒別扭,只當她二人夜里成了夫妻好事,自是怎么看怎么順眼。
那潤白的手指牽過小桃紅在身邊,細長的眉眼將她上下打量,見她瓜子臉兒清清俏俏,果然是個老實人家的女兒,便慈眉笑道:“瞧瞧,長得真俊~。叫什么名字吶,今年多大了?”
“回老太太,叫鸞枝,過了年就十六了。”昨夜燭臺砸得膝蓋處青去一片,小桃紅忍住鈍痛,屈膝作揖。
她卻不知,她這般艱難的蹲身,老太太越發(fā)以為孫子終于聽話,對她行了那夫妻禮儀,便捋下一枚金鑲翡翠鐲兒,當做見面禮賞了小桃紅。
又皺著眉頭對沈硯青嗔怪道:“一個女兒家家,年紀這樣小,大老遠從南邊嫁過來,委實不易。硯青你可要好生照顧著,可不許把咱們鸞枝冷落了。”
“祖母教訓得是。”沈硯青聞言挑眉淡笑,伸出手將小桃紅牽過身邊來。
他眉高鼻挺,不笑的時候冷峻,笑起來的時候卻仿佛清風拂面。這樣的人,最是擅長斂藏的,輕易不對人表露心思,卻很能將人迷惑。
……原來是只笑面狐貍,小桃紅暗暗腹誹,假意沒看到沈硯青伸過來的手。
然而那掌心薄涼,卻在暗中用力,兀自牽過她的腕,拉到了他身邊。
小桃紅掙不開,只得順著力道服了服身子:“謝老太太賞賜。”
看起來孫兒并不抗拒這丫頭。
老太太舒了一口氣:“嫁進我們沈家的門,日后便是我們沈家的人了。我們硯青,性子雖冷,脾氣卻是一等一的好,很是知道疼人。如今二房里就你一個,下人們也只將你當做奶奶看待,你但凡缺什么,只管同大家伙開口。只要你好好服侍著,老太太我不虧待你。”
“是。”小桃紅抿了抿唇,握在沈硯青手心里的指頭卻忽然一痛,她低下頭,果然看到他嘴角掠過的一絲冷笑。
當然,那笑看在旁人的眼里卻是謙和。
做戲誰不會?她便逼自己捺下心氣,也假裝替他揩了揩膝蓋上的狐皮小褥。
那廂大夫人李氏便笑著插嘴道:“果然不愧是讀書人家的女兒,看起來真真乖巧。你這一路上顛簸怕也疲累得不行了,今日便放你回去好好歇息則個~!眼下寒冬臘月,我見你帶的那幾身衣裳并不十分保暖,親戚見了怕是也不甚體面。我們沈家最是重臉的人家,自然不肯虧待了你,等下午睡醒了,讓嬤嬤領(lǐng)你去量幾身新的,也好準備著過年~!”
說著亦從袖中掏出一紙紅包往小桃紅掌心里放去。
幾個姨娘和三房的長輩見狀,便也個個發(fā)了見面禮——并不太新的釵子和鏤花鐲兒,都不過是些尋常小物。那送禮的也挑著新娘子的身家送,倘若新娘子家世不薄,送得禮物自然貴重;見小桃紅嫁妝單薄、衣裳廉宜,心底里自然也把她看低,只當給她這些首飾,她便已經(jīng)十分稀罕。
小桃紅雖將眾人的心思洞悉,然而她自小醉春樓里打雜伺候,早已經(jīng)不是第一回見識到人情勢利。她心中不想接,但這會兒若不接,怕又要著人口舌,說甚么她眼高手低,便依舊不亢不卑地謝過,扶著沈硯青的輪椅離開。
怪不得旁人,誰讓她的的確確就是他沈家買來?三年,她便這樣伺候他三年,只當還清他那筆“賣-身”的銀子好了。
……
老太太命人點了煙斗,一眾人等見狀便不好再打擾,各個邀約著散去。
大房里的丫頭跑進來,趴在李氏的耳根上低語了幾句,李氏本還在笑著的臉頰頓時有些暗沉。
老太太疑惑,頓了煙斗看過來。
李氏便不好告辭,只得坐下來訕訕一笑,為難道:“……說是……哎,說是小兩口昨夜分著被褥睡吶!一大早桂婆子進屋送水,看到兩口子還沒起床,一人睡著一個被窩,說看到咱們硯青的眼窩子都冷青了……”
“咚——”老太太聞言兀地將煙斗一扔,冷著臉,半坐起身子:“那桂婆子昨夜還跑來和我說屋里動靜恁大,聽到新娘子叫痛,怕是二人已經(jīng)成事兒了....這到底是唱的是哪一出?”
李氏拳頭敲著發(fā)酸的膝蓋,因見老太太口氣不甚好,忙替新娘子開脫道:“莫不是硯青嫌棄她,并沒去碰她的身子?……哦,桂婆子還說了,那丫頭身下的帕子清清白白,沒落半點兒梅花……我估摸著要么是硯青一時半會還接受不了她,要么就是他的身子骨還不見好?”
她的眼窩略微凹陷,微微一皺眉頭便露出憂慮來,卻是實打?qū)嵉年P(guān)心硯青的身子。
老太太潤白的老臉越發(fā)冷沉,她只當這回必然順了心的,更或許孫兒的屋里還能開個枝散片葉,無端端這樣澆下來一盆冷水,心情自是不爽利。默了半刻,又反問道:“那婆子分明聽到新娘子叫痛,如何還沒碰她身子?你不見她早上走路那模樣兒,怕不就是硯青毛頭小子昨夜不慎弄疼了她?”
“也不盡然的……”李氏躊躇著應道。
老太太一腔辯駁頓時被軟綿綿擋了回來,便冷著臉不再說話。想了想,也是,孫兒那般傲擰的性子,興許為了應付自己做了假也未必。便向門外候著的林嬤嬤招了招手:“姑娘你可是驗過的,清白不清白你和張二嬸子最清楚。我這廂再問你一回,你須得給我說實話?”
林嬤嬤不停點著腦袋:“千真萬確,我和張二嬸子一同驗看過的,實實在的處子兒。”嘴上應著,心中卻在后怕,怕小桃紅不曉得輕重,露了窯姐兒的那段歷史,到時候反惹得她一身-騷麻煩。
林嬤嬤是老太太的貼身婆子,斷不敢撒謊騙人。老太太的臉色這才稍緩了下來,末了嘆道:“看這丫頭嬌嬌小小的,誰知道她心眼竟然這般狠~!新婚洞房的與我們硯青分床而睡……我說一早上硯青怎的那般沉默,怕是暗里頭都冷了心。好個丫頭,她還裝得恁像,差點兒我便以為成了。”
“母親說的是。硯青這孩子心性冷淡,有什么委屈嘴上從來不說……只怕他這會兒還在怪我做母親的不盡心,怎尋了這樣一個不懂規(guī)矩的丫頭給他……我這一想想啊,心里就止不住難受……”李氏唏噓著,扭過頭,暗暗拭了拭眼角:“要不怎么說她們小戶里出來的姑娘不懂規(guī)矩?從前的兩位,硯青再冷落著她們,也不見一個人敢這樣!”
林嬤嬤怕老太太還要遷怒,趕緊附和道:“可不是!若非二少爺身子骨寒涼,離不得暖-床的女人,沈家抬了她回來做甚?她便是果然嫌棄我們二少爺腿腳不便,也須得看看自己是個甚么樣的家室!老太太您是不曉得,嘖,那秀才的屋子,老奴連個稍好些的坐處都尋不見一個!”
一邊兒說,一邊兒悄悄凝了李氏一眼:乖我的夫人,快別說嘍。
李氏會意,便替林嬤嬤開脫道:“硯青一貫不喜歡和女子交道,怕是還不曉得那個中之事。聽說張二嬸子是鸞枝的同鄉(xiāng),不如下午量衣裳時讓她和新娘子說道說道,夜里頭主動些個,興許還能成。這房中之事,總須得有一方主動。”
也只有這個法子了。
老太太長長地抿了一口煙,吐出來一團青霧:“你去把秋老大夫找來,讓他把上回給老三開的藥方再配上幾副,夜里頭給硯青送去。他若問起來,就說是驅(qū)寒活血的,須得趁熱了服下……沖煞、沖煞,這不洞房怎么沖?恁個狠心的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