鸞枝便想起剛才婢女的那一番言辭,也覺得有些曖昧不明,忙愧責道:“想不到竟給四哥惹來這樣麻煩,鸞枝區區一個民婦,哪里敢進宮面見太后娘娘,折煞人了。其實這些天已經想好,手頭上有些體己盈余,再從四哥這里借上一部分,準備尋個鋪面營生呢。那謠言不去理會它,久了自然也就不攻自破了。”
瞅著鸞枝嚴肅的模樣,元承宇不由忍俊不禁,悠然把手中折扇彈開:“這般單純好騙,難怪被沈二那小子吃得死死。不過在逗你呢,皇祖母曉得你是我遺散的至親,又聽說你去年那番睿慧之舉,便好奇想見見你罷,看把你緊張的。”
那長眸含笑,分明幾許戲謔,怎么能忘記,這廝先前就沒少戲弄過自己。
惱得鸞枝剜他:“慣會騙人,四哥就欺負鸞枝淺薄無知吧。”
因又想起正事,便關切道:“從前只聽書里頭說,宮中皇子貴胄十三四歲便成婚,怎的四哥二十有三,府上卻還是這般冷清,難怪被那外頭閑人說道。”
元承宇便想起自己這些年的不易,一個在宮中無權無勢的孤伶皇子,其實比那達官貴胄人家的庶子也好不到哪兒去,誰人愿意把千金下嫁?倘若攀得高了,又要被兄弟們忌諱自己的野心。倒不如高低都不要,圖個一身清爽把民心做足。
不過嘴上卻不說,只俯身把搖籃里的姐弟倆兒逗弄:“緣分來時自然就有了,不饒妹子操心。”
曉得他這樣的人物,步步為營、隱忍進取,必然輕易不肯被女人束縛。鸞枝便也不再問,只柔聲道:“四哥也是辛苦。”
“嗚~”元寶見舅舅來勾搭,哪里還肯乖乖睡著,小短腿兒從褥子里蠕出來,吐著舌頭又想要與他玩耍。
果然半個月就不記得爹爹了,早先的時候一到睡前就哭,一哭就吐,沒把鸞枝好一番折磨。狠心放任他們哭了幾晚,最近卻自動把元承宇意銀成自己爹爹了。
那鳳眸瞇瞇,活脫脫就是他沈二的模樣。
氣得鸞枝拍他屁股:“淘氣,慣是不肯老實。”
pia、pia、pia……肉墩墩。
元承宇卻舍不得鸞枝真打,只把她手兒攔住,撫著如意稚嫩的臉頰道:“這生命也好生奇怪,怎的一胎生下兩個,性格卻這般迥異?你看如意,一日也難得笑上幾回。”
又提起她心中的痛……離開宅子這么久,連一次也不敢去想象當時爭搶的場面。那小腳老太太真是把她的心傷絕。
鸞枝的語氣便有些涼薄:“一生完就被抱走了,不肯給我喂。叫他去抱回來,老太太不肯給,差點一拐杖把如意摔在了地上……如今除卻熟人逗她,基本上不笑不鬧,真怕長大以后不聰敏。”
她雖輕描淡寫,元承宇卻立時曉得了各中不堪。那座陰霾老宅,你看它風光瑰麗,但一進去,那三寸金蓮花紅柳綠,一張張紅唇白臉蕩漾著的全是晦暗死氣……真不知她這一年到底如何掙扎!
元承宇俊朗面龐頓時陰沉下來,勾著嘴角冷笑道:“若非一直以為姨母已經不在世上,必不至于讓妹妹屈嫁與他人為妾。那沈二我已經不是第一次容忍他,如今自是不可能再給他任何機會。他若不肯答應休妾,就莫怪我擾他沈家生意!”
看鸞枝一眼,看她到底舍是不舍。
鸞枝緊了緊帕子,少頃抬起頭來彎眉笑:“但聽四哥安排便是。既然從里頭出來了,就沒有想著再回去的道理。世間這樣大,美景看不完,鸞枝以后要好好生活。”
甚好,不枉為她母子周折一番。
元承宇很欣慰,便撩開衣擺站起身來,讓回廊上的宮人進來給鸞枝量裁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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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宮中手藝果然不凡,大滾邊的斜襟鑲花荷袖襖,搭著桃粉色灑流蘇的宮裙兒,腰間繡幾朵紅梅綻放,看哪一處都是別致。再把圓髻兒綰起,插一簪紫玉墜瑪瑙,對著銅鏡一看,整個人便瞬間光彩煥發。
“謝夫人真好看,不定把宮里頭的娘娘都比下去了!”婢女們不由個個夸贊。
春畫瞇著眼睛,可自豪:“二奶奶,你出了我們宅子,看起來就像變了一個人!”
鸞枝理著裙裾兒,嗔笑道:“變了嚒?…哪里變了?”
春畫卻又皺著眉頭說不出來:“…反正就是變了。從前在巷子里看您走路,像一只紅鬼。”
怕鸞枝罵,吐著舌頭做鬼臉。
鸞枝卻不計較,扭頭去看鏡子,這才發現是腰肢兒又瘦了不少……果然飯后得去院子里多走走。
元承宇已經等在門外,見鸞枝打扮,眼里頭不無贊賞。那車輪子轱轆轱轆,不一會兒就到得皇城根下。太后娘娘親賞了一頂轎子,母子仨人便又晃悠悠的引入慈祿宮。
元承宇因著圣上急招,把鸞枝帶到,自己便不得已先行告退了。見她目光追隨,曉得她畢竟生疏,臨出門前看一眼,寬撫她不必驚慌。
那宮殿下絲竹清音、熏香靜謐,鋪的是鎏金的花裘毯,坐的是包羊絨的金銅椅,放眼過去金碧輝煌,只把人眼目晃花。
沒有人說話。正中的錦榻上坐著一名比老太太年紀還要大些的女人,著一襲蓮青色金絲鶴氅,大臉濃眉的,看起來很是豁爽;她身旁是個二十六七歲的年輕宮妃,杏眼兒鵝蛋臉,看那妝容打扮,身家也是不低,應該就是傳說中的小德妃娘娘了。
二人笑盈盈把鸞枝打量著,忽而是她眉眼容貌,忽而是她婉爾身姿。見她腳兒纖秀,那小德妃忍不住捂帕嗔笑:“喲~,頭一回見不纏足的腳這樣小巧。太后娘娘您瞧,還真是有緣吶。”
低頭看自己的孔雀繡花鞋兒,對鸞枝拋了個眼神,吃吃笑。她是自小練舞的,師傅也未曾將她纏足。
“謝娘娘謬贊,民婦慚愧。”鸞枝順勢看去,原來那二位貴人竟都與自己一般,生就一雙天足,不免生出些許親切。
一年前在扶柳鎮,那時打死也不敢想象,有朝一日竟然能夠進宮面見太后娘娘。怕做得不好、把四爺面子拉下,只是攬著元寶,臀兒貼著椅面坐半邊,一動不動地端著腰骨,掩住內心惶惶。
老太后見鸞枝地位雖卑、規矩卻做得恁足,一點兒也不怯場,不免心生喜歡。她慣是開明豁達的,便拉長著嗓音笑道:“你就是我們老四從外頭認下的表妹?抬起頭來,讓哀家看看~”
嗓門也很雄厚,并不似寶德縣城那些貴婦太太,彎彎道道尖尖長長的,只怕不能把姿態擺的更作。
“是。”鸞枝連忙半抬起下頜,心中的惶然卻頓時消散不少。
那眉清目秀,眼中光影澄澈,臉蛋兒嫣粉圓潤,一看就是個賢良持家的好女人。老太后和小德妃對望一眼:“嘖,難怪皇上與老四對她百般贊好,這乍一看起來,活脫脫就是當年她朱妃模樣。”
“呀,如遇舊人,那真是親切得很。”小德妃柔聲應和。她沒見過朱妃,只聽說那是當年皇上年輕時候從宮外帶回來的民間女子,很是蒙過一段圣寵,可惜在宮內無幫無互,早早就一抹香魂了去。
老太后骨頭怕冷,才九月下旬,就已經命人把地暖燒了起來。這會兒宮中暖融融的,小元寶怕熱,忍不住蠕著小腳丫兒想要掙開束縛。吐著舌頭把鸞枝乖覺的打量,又渴望娘請給自己喂奶。
淘氣包,不分場合呀。
鸞枝寬撫著,就是不給他吃。
一早上才吃過一頓呢,餓了。依依呀呀,不肯再乖了,撒嬌呢。
那白嫩嫩的小短腿兒掙出來,藕段一般,粉嘟嘟的。
只把小德妃看得撲哧一聲笑起來:“瞧你,自己看起來還嫩得像個孩子,竟然就是兩個孩子的娘了。他還這么小,哪里聽得懂你教訓,快抱過來給我和太后娘娘瞧瞧。”
因著天生不孕,她在宮中也不與人爭搶,故而老太后與她關系甚好。笑起來的時候表情很柔和,倒不像在宮外頭聽到的各種厲害傳言。
“是,娘娘。”鸞枝便和春畫去開小褥,一人一個把孩子抱過去。
有些擔心的看著如意,怕她見了生人會大哭,擾了貴人們的興致。
好在姐弟兩個竟然也不怕,睜著黑亮的眼睛,只是把娘娘們好奇打量。著一件短短的斜襟小褂,她一個紅他一個紫,像一對金童玉女。你伸出指頭逗他,他便吐著舌頭想要吃,吃不到了也不哭,咧著紅紅小嘴兒對你笑。
宮中那么多皇子,至今卻連一個皇曾孫也未有誕下,老太太看著一對兒粉嘟嘟的小姐弟,心都疼化了。
“瞧瞧、瞧瞧,這長的得有多好看!也不怕生,還對哀家笑吶!”不停的重復著。
“謝太后娘娘夸獎。可淘氣著呢,慣愛動。應是極喜歡您老人家的,難得這般乖靜。”鸞枝也高興元寶如意能夠得貴人們的喜歡,只是眉眼彎彎的笑應著。
小德妃自己不能生孩子,此刻攬著如意,見她乖巧巧的,安靜又俊秀,不免越看越喜歡,都舍不得松手了:“還別說,你看她眼睛,還真和本宮有幾分相似來著。這姑娘和我有緣!”
老太后就不想鸞枝那么快出宮了。早先的時候只不過想見見老四的故親,暖點兒祖孫關系,畢竟這孩子如今羽翼劍鋒、民心漸盛,他日早晚挑起大梁,不好再和從前一樣對他不聞不問。此刻見鸞枝乖靜討喜,一對兒孩子又撓得人愛不釋手,自然舍不得這么快就放她出宮。
這宮中恁的無聊,多兩個孩子可不得多出幾分熱鬧?
瞥了眼鸞枝嬌滿滿的身段,皺眉嗔怒道:“擰著呢,一個妾室也敢與夫家抗爭,如此大逆不道,幸虧遇到的是咱們老四!那沈二小子年前我見過,看起來可清雅俊逸的一個小伙兒,哪里就配不上你?呆幾天就回家去吧。”
前一刻還是喜樂融融,哪里想到老太后說變臉就變臉,鸞枝連忙屈膝跪下:“太后娘娘贖罪,實在是個中滋味難奈何,否則怎也不舍得元寶如意這樣小就離開爹爹。民婦實在不愿意回去,過些日子就在城中尋個鋪面,必不會再給四爺添麻煩。”
低著頭,搭著腕,執拗的咬著下唇……才離開,怎也不肯輕易再回頭。
那倔強模樣,只把老太后逗得哈哈大笑,像自己,不肯服輸。
便假作將就道:“雖說我們皇家不缺你幾張口糧,只是老四他畢竟尚未成婚,你們兄妹這樣孤男寡女住著,到底著人口舌。哀家瞅著和這兩個孩子有緣,你就暫且在宮中多留幾日罷。他沈二還欠我幾張畫呢,幾時給我把畫補全嘍,幾時我再給他放人。補不全,人也別想要了,哀家再給你張羅個好人家……竟敢欺負我老太后看重的丫頭,小子活膩歪了!”
“嗤——”德妃捂著帕子笑,猜就知道這老人家打的是什么主意。不過這主意不錯,她也舍不得如意小丫頭呢。
“嗚哇~~”好似曉得自個爹爹將要被凌-虐,元寶小嘴兒一癟,蹬著胳膊小腿哭將起來。
“哎喲,瞧這小嘴兒癟的,可討人憐。”老太后連忙抖著胳膊寬撫。
滴答、滴答……卻原來是尿褲子了。
屁股下面濕噠噠一團。淘小子,一說他爹爹不好就哭。
鸞枝尷尬不已,連忙把元寶抱進懷里,打他的小屁股,一勁歉責。
老太后竟也不惱,命宮人下去拾掇偏殿,竟讓鸞枝貼著自己隔壁住了下來。
朝歌二三百年,幾時有哪個民婦得過這樣榮寵。宮人們再看鸞枝,再不敢分毫怠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