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慶之家里無茶,索性自稱龍虎山秋白的白衣男子開門見山,進門對有些疑惑的陳慶之抱以一笑,指著藏在屋子里面不敢出來的小狐貍道:“我是為她而來。”
陳慶之并未奇怪,開門瞬間,那種山上修行時見到師傅師叔等人的感覺頓時鋪天蓋地碾壓而來,方知眼前面容和煦還不如身邊自稱莫閑的男子氣盛的秋白,遠不如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簡單。
陳慶之關上門,對著里面輕聲喊到:“婉兒,出來吧。”
他沒打算藏著掖著,對方既然能找過來,必然已經知道婉兒是妖這個事實,陳慶之也沒有好奇兩人是如何得知的,大千世界無奇不有,艾草除妖氣本就是低劣到不行的法子。
涂山婉兒仿佛感覺到了眼前兩人的氣息,收斂了平日蹦蹦跳跳的活潑作風,反而是低著頭怯怯的走到陳慶之身后,一手還拿著沒吃完的冰糖葫蘆,一只手輕輕扯住陳慶之的衣角。不時眼角瞥過秋白莫閑兩人,又趕緊低下頭去,不知何時改成的雙馬尾在風中楚楚可憐。
陳慶之轉過頭來臉色柔和,輕聲道:“別怕,有慶之哥哥呢。”看到小狐貍微微點頭,又轉過身來,聲音沉靜道:“兩位天師前來,究竟所謂何事?”
秋白自從小狐貍出來目光就已經掃了過去,目光看似平淡,不過自從開門后一直精神緊繃的陳慶之還是捕捉到秋白一剎的失神,心下一凜,身體不經意間動了動,徹底將小狐貍擋在身后。秋白看到這個動作,不由一笑,看著眼前少年,語氣不庸置疑:“你不能修行。”
陳慶之訝然,皺了皺眉,沉聲道:“你能看出來?”
秋白點點頭:“無論世間修者武者,身周皆是有氣流動,你身上雖然有氣的痕跡,但是很少,不但很淡薄,而且非常散亂,看樣子你是進過山門的,強行修行過一段時間,限于先天資質,才有這番情況。”
這一番話說出來,身邊的莫閑才恍然大悟。
陳慶之只是聽著,看不出來什么神情,回道:“那又如何?”
秋白看了看陳慶之的院子,又是一笑,道:“我來便是送你一場機緣。”
陳慶之不解。
秋白抽出手中玄墨長劍,在三人注視下隨手一揮,一道不可見的罡氣憑空而起,扶搖而上,福祿巷外的樹葉嘩嘩作響,萬葉飛天。莫閑心下震撼,看著那道罡氣剛剛被一席話平息下來的心情再次有些狂熱。
陳慶之也被那一道劍光驚到了,秋白收劍入鞘,仍是保持著手握劍柄的姿勢,他目光轉向陳慶之,開口道:“你若想要,這把劍就是你的。”
陳慶之怔了怔,脫口而出:“為什么?”
秋白沒作回答,摘下腰間碧綠玉佩,以指摩挲,儒家有言念君子溫其如玉之說,他手中玉佩晶瑩剔透,一看就不是凡物。秋白把玉佩拿到陳慶之身前:“玉佩名喚秋蘭,算不得什么好東西,你若喜歡,也可以拿去。”
莫閑神情有些變化,欲言又止,看到秋白私下里丟過來的玩味眼神,目光晦暗,明滅不定。
陳慶之這次眼神清亮了些,語氣堅定:“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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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白聳聳肩,眼神盯著少年:“此外我還可以讓你入天師府蓮花池,無論你哪天可以打通關竅,都可以在里面修行十年。”
聽到這話莫閑這次是真的被嚇到了,更有些摸不清這位名義上的師兄的來意,唯唯諾諾開口:“師兄……”
“我自有分寸。”秋白擺擺手:“怎么樣?天師府蓮花池,即便是天生廢人都能打通關竅,引氣入體,此外還有種種妙用,你若進了蓮花池,十年以后,資質再差,也能躋身五品境界。”
陳慶之眼神瞬間凝重起來,山上修行十年,他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他的身體突然有些顫抖,有些被埋藏起來的東西,像一陣風從他心中吹過。
他盡力壓抑住顫抖的語氣:“你要我做什么?”
秋白靜靜看向陳慶之,具體來說,是陳慶之身后:“我只要她。”
小狐貍本來探出的腦袋嚇得趕緊縮回去,不安的扯著陳慶之的衣服。
陳慶之目光瞅著小狐貍,摸不通秋白的意思,沉聲道:“婉兒,你先回屋中去。”小狐貍更加不安,抬頭看著陳慶之認真表情,戀戀不舍的走回屋中。秋白沒有阻攔,等到小狐貍關上門,才緩步走到陳慶之跟前:“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雖然盡力隱藏,但你身體里那股氣確是隱藏不住的,這大概也就是你下山的原因。”陳慶之猛然抬頭,秋白呵呵一笑:“我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么,但在你身上肯定出了些問題,要不然不至于那股氣游移不定,日日消散,說不得再過不久,徹底歸于天地之間。”
陳慶之很不喜歡這種感覺,十年前如此,十年后還是如此。他沒有說話,眼神盯著秋白,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世間皆知我劍客秋白,卻不知我修的從來不是劍道,”秋白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自嘲的笑了笑,搖搖頭:“于我而言,用劍用刀用拳頭沒有任何區別,但于你不同,這把劍雖然在我眼里資質平平,你若持它入十年蓮花池,我可以許諾,送你劍術入二品大宗師。”
那把墨黑長劍仿佛聽見了主人的評語,劍身微鳴,輕輕震顫,秋白低頭,面無表情:“好好呆著。”
長劍登時冷靜下來,像是秋后寒蟬。
陳慶之看到這一幕,低下頭。
他在認真思考。
秋白在一旁靜靜等著,小狐貍一只眼睛穿過狹窄的門縫看到這一幕,有些泫然欲泣。
良久,陳慶之抬起頭來:“我想知道你要婉兒做什么。”
秋白笑了笑,他看著陳慶之,嘆了口氣,既然如此,剩下的話就無需再說了。他道:“我可以向你許諾,絕不傷她。你要知道,在我這里,遠比跟著你有前途。”
這句話很難聽,但是事實。
陳慶之眼前再次浮現起一些東西,山上山下,刀槍血火,青衫飄飄,鮮衣怒馬。
他又看看現在的自己,一身寒酸。
他忽然想起朱雀街上的平南王府來,有些事情,似乎沒人提起,就沒有發生過。
他忽然笑了笑,問道:“我有選擇嗎?”
遠處的莫閑松了一口氣,這口氣自從秋白說出蓮花池三字后一直緊繃著,直至現在,雖然不明白師兄是什么意思,但眼下這少年明顯已經答應了。
秋白卻笑了笑,一本正經回答:“當然有,”他頓了頓:“如果你不答應,可以當作我沒來過。”
莫閑愕然,陳慶之也愣了一下。
“不過,”秋白摩挲著手中劍:“私藏妖道,犯了金陵妖禁。”
陳慶之自然知道這句話什么意思,目光看向屋中,臉色有些許蒼白。
莫閑看著這一幕,有些惱怒道:“你還在想什么?我師兄說了不傷她便是不會傷她性命,你還有何種理由拒絕?”
陳慶之看著這時才紛紛灑灑落下的樹葉,朝著兩人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獨自向屋中走來。小狐貍趕忙從門內跳開,慌亂中坐到凳子上,舔著冰糖葫蘆,心不在焉。
陳慶之看著涂山婉兒,有些猶豫道:“婉兒……”
聽到這兩個字,涂山婉兒頓時再也忍不住,眼淚流下來,一顆一顆的,流到陳慶之心里。
涂山婉兒撲到陳慶之懷中,哭著道:“慶之哥哥,你是不是不要我了……婉兒不傻,婉兒都聽到了,婉兒不想離開慶之哥哥……”
沒想到這一幕的陳慶之怔在原地,抱著涂山婉兒。
他低下頭看著懷中的小狐貍,想到他因何上山,又因何下山,想到平南王府那位名叫纖阿的姑娘,又想到了白先生。
良久,他才俯下身輕聲在涂山婉兒耳邊道:“好。”
他目光放向院子里,沖著兩位龍虎山天師道:“我選好了。”
秋白嘆了口氣,仿佛已經猜到了什么,搖搖頭:“莫閑,我們走吧。”又把目光轉回來對著陳慶之道:“你永遠不會知道你放棄了什么。”
他抬起手來,對著屋中依舊抱著涂山婉兒的陳慶之凌空一指,便不再看了。
莫閑明白了意思,有些惱怒。
陳慶之懷中緊抱著涂山婉兒,身體一緊之后瞬間放松下來,小狐貍感受到了,想要抬起頭,卻被陳慶之一手按進懷里。只聽陳慶之輕聲笑著說:“婉兒說不走,那便不走了。”
“真的?”小狐貍梨花帶雨,但因為頭被陳慶之按在懷里,說話有些甕聲甕氣。
“真的。”陳慶之俯下頭:“去把門關上。”
“嗯。”
看著小狐貍飛奔的身影,陳慶之才抬起袖口,用內側掩住嘴唇,強行忍住的血絲染的袖口點點斑紅。
他感受著徹底空空蕩蕩的體內,自嘲的笑了笑。
原來心中所有,重不過一滴淚珠。
——
白虎堂中,白先生正聽著一個破舊衣衫的獨臂老頭絮絮叨叨的嘮叨著,忽然間似乎心有所覺,朝著朱雀街的方向看了一眼,輕“咦”了一聲。
剛剛被人斷了一臂的老頭頓時停下話來,望著白先生道:“怎么了?”
白先生閉上眼,待再次睜開時,卻是搖頭笑了一笑:“算不得什么大事。”
名為章漢夫的獨臂老頭僅剩的一只手摸著亂糟糟的頭發,莫名其妙。
——
涂山婉兒關上門,卻沒有立刻回去,而是站在院子中央,看著滿地飄飄灑灑的落葉。
扎著雙馬尾的布衣少女,眉間倏然現了一點朱砂,隨即隱去。
看著屋中那個瘦削背影,少女臉上有淚,心中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