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慶之進了門,卻并沒有去學堂,而是到學堂旁邊的另一間屋子坐下。屋內陳設簡單,正西主坐上一面書架,書架前一張古色古香的案牘,上面放置著幾本書、幾只筆和一方硯臺,屋子中間點了沉香,香爐只是金陵坊間最普通的那種,柔和的香氣中也有些刺鼻,算不得上好。最吸引人的是正對門口的一幅畫,極為簡單的水墨技法,陳慶之每次看到這幅畫都不由心神往之。
畫中是一副白衣背影,一手按劍一手飲酒立于山巔,周圍云霧渺渺,頗有一副仙人拔劍笑看蒼生的氣勢,落款只有簡簡單單五個字,西楚魚玄機,字跡工整娟秀,看著像是一個女人。
陳慶之到案牘前坐定,桌子上整理的很干凈,一絲不茍,三本書依次羅列,一本有些泛黃明顯翻過很多次但依舊保存很好的《論語》,一本應是白先生手書的《中庸》,另一本才算是和白虎街氣質相符的《孫子兵法》。
陳慶之翻開《論語》,上面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應是白先生做的筆記。陳慶之知曉一件事情,白先生在這條街上所講的課,大部分是有關兵法的,陳慶之曾經猜測過先生之前大概真的是某位名動一時的將軍,可后來來白先生這里的次數多了,才慢慢明白先生對兵法這種兵家之學確實舉重若輕,可先生平日里喜歡的,往往是儒家經義。先生私下里多與陳慶之講的,也確是儒家之學。
陳慶之翻開書就入了神,先生寫的很認真,即便陳慶之實際上對先生所信奉的儒道并沒有明確認知,也看得懂,看得清,看的入心,所以當白先生講完課走進來的時候,陳慶之還沒有察覺。
“今日怎么未去學堂?”嗓音溫淳,如沐春風。
陳慶之聽到聲音,趕忙合書起身,正見一身白衣的白先生立于門口,笑容和煦。
陳慶之有些不好意思,恭敬道:“來得晚了,見先生正在講課,不好打擾。”
白先生走過來,一邊放下手中書一邊笑道:“無妨。”陳慶之眼眸一瞥,白先生手中書名《觀禮》,是儒家的蒙學讀物。
“道理本就在書本之外,”白先生到書桌前坐定,陳慶之聽到身后還有腳步聲,這才發現跟在白先生身后進來的還有一名女子,青絲如瀑,一身紅裝,面容清俊,手中一掛長劍,尾部垂著紅櫻。
陳慶之微微躬身:“雪姑娘好。”
紅妝女子看到陳慶之,并未言語,而是走到中間那幅畫前,沉吟良久。
陳慶之剛剛感覺到些許局促,便聽到紅妝女子輕聲開口道:“西楚魚玄機,可是那位戰陣之前撥琴彈唱以助聲勢,城破后琴絲繞梁而死的西楚名妓?”
白先生點點頭。
紅妝女子看向白先生,譏笑道:“讀書三十余年,在這里教書十年,就修出了這么個東西?”
陳慶之心下不滿,剛想為白先生開口,只見白先生搖搖頭,依舊是那兩個字:“無妨。”
白先生氣度從容,臉上沒有什么神色,伸手磨墨,陳慶之趕忙接過去,白先生對著陳慶之一笑,也不推諉,平鋪一張宣紙,紙張應是極好的,白光透亮,又取過一支粗大毛筆,筆鋒如刀。
白先生一邊做著這些,一邊對陳慶之道:“無事的時候,便多練練字,儒家字如其人之說雖是無稽之談,字寫的好些,終歸是好事。”
見陳慶之欲言又止,白先生仿佛明白了什么,又繼續笑笑道:“我這里有些紙張,算不得什么好東西,一會兒走的時候你拿去些用,我手上這支毛筆是不適合你的,狼毫太過堅硬鋒利,掌握不好傷紙傷字亦傷人心,改天我做些長鋒兼毫……”
白先生說這這些有些啰嗦的話,神情平淡,沒有絲毫不耐煩。
陳慶之靜靜聽白先生說完,想著書上說的君子,大抵也就是白先生的樣子吧。他不是沒錢買些筆墨紙張來,只是若要如此,本就堪堪過下去的日子,也就更加艱難了,陳慶之一人是無妨,畢竟從山上下來就過慣了苦日子,可現在身邊有了涂山婉兒,事情就不一樣了。陳慶之一邊磨著墨,一邊輕聲道:“先生,不用這么麻煩的,慶之不是書法大家,用樹枝在沙盤上練字也就足夠了。”
白先生點點頭:“形神皆在物外,品味自在其中,你能明白就好,不過這些東西,還是要給的。”
紅妝女子對于白先生的態度卻有些惱怒,走過來看著兩人,聲音提高道:“你自己的人被人打斷一條胳膊這么多天你都不聞不問,還有心思在這里教書寫字,白先生白先生,難道你就真的這么冷酷無情?”
白先生頓了頓,并沒有回答,手中占了些墨水,落筆寫字。
紅妝女子聲音愈發提高,有些尖銳:“章漢夫被人斷了一臂!一身修為廢了一半!我倒想問問你這位儒家兵家的兩方圣人,到底是管還是不管了!”
白先生終于是抬頭看了她一眼,隨即目光又轉回紙上,不疾不徐道:“他有此劫,并非全是壞事。”
紅妝女子冷笑,鏘然拔劍:“我若斬你一臂,再說不是壞事當如何?”
陳慶之也猛然起身:“雪姑娘!”言語中已經有了些許怒氣:“老章頭的傷又不是先生造成的,你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被陳慶之叫做雪姑娘的紅妝女子一臉冷然:“我跟他說話,沒你說話的份兒!”
未等下一步動作,白先生嘆了一口氣:“罷了罷了。”
他擱下筆,眼神望向紅妝女子,口氣依舊平淡:“半雪,我今天找你來,本就是為了漢夫之事。”白先生手指指向已經寫完的宣紙:“你替我把這兩個字交給他,若他明白了,那一臂,要之如何,舍之又如何。”
全名半雪的女子和陳慶之一同將目光看向桌上的宣紙,紙上只有寥寥兩個大字“拙鋒”,只是和白先生一貫的寫字方式不同。《論語》上的注解和手書《中庸》,皆是規規矩矩的楷書,落筆雖有棱角,卻也不失圓滑,這兩個字看起來,卻直直如刀割,寒風破人。
半雪收起手中長劍,拿過紙張,仔細看了一遍,一言不發徑直朝門口走去,真到了門口才又回過頭來,冷然道:“若他明白不了,我便回來將你這書齋拆了!”
白先生卻已重新坐下,對著陳慶之道:“今日喊你過來,除了那些筆墨紙硯,還有些東西給你。”
陳慶之有些不安,低聲道:“慶之不缺什么東西。”
白先生笑了笑:“是你剛剛看到的那三本書。”他指著桌面上:“這本《論語》上有我讀書心得,本是年少時頗為自負的注解,后來讀了些書,便又重新讀了幾遍,刪刪改改,才成了這副模樣,你拿去讀的時候,可以作為參考,但不能盡信,世間千般道理,書上的終歸是少數。這本《中庸》,無事的時候可以帶在身上,你若想,拿它練字也無妨,只是我寫這些的時候腦中事情太多,這些字看起來便有些匠氣,登不得大雅之堂。這些天有看不懂的地方,可以一并過來問我。至于這本《孫子兵法》,略略看過就好,易變通達,你心中本就明白,倒是無所謂了。”
陳慶之有些不明白白先生話中的意思,不過這不妨礙他聽出白先生的弦外之意,試探的開口道:“白先生,你要離開了?”
白先生起身,走到房間正中看著墻上的那幅畫,點點頭:“去處理一些事情。”
不過又笑道:“這幾天應該還是在這里的,你若有什么不明白的,盡管拿來問我。”
陳慶之抱著手中書,目光看向白先生,那一刻,陳慶之覺得,白先生像極了畫上那位指點江山的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