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芊芊一臉的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陳慶之也愣住了,輕聲道:“白先生?”
白起嘴角含笑,沖陳慶之點了點頭:“是我。”
白先生身影立住,漫天妖霧自動避散,翻天覆地的景象瞬間恢復如初。白先生皺眉:“身為一方山神,不思為一地百姓謀福祉,反而竊取此地靈氣,殘害過路行人,”白起搖搖頭:“該殺。”
一錘定音,蓋棺定論。
白芊芊斷掉的手掌蠕動著,遲遲無法再生長出來,這個名字好像格外有種魔力,白芊芊身體本能的因恐懼而顫抖。她不敢質疑眼前之人是不是真正的白起,但沒有關系,眼前這人的氣勢,好比百年前他還是一只尚未成形的小龜,面對淵渟岳峙的大宗師之時,如臨深淵,絲毫生不起反抗的念頭。
白芊芊聽到這話立刻尖叫道:“你不能殺我!我是此地山神,我與此地氣運已經聯系在了一起,你若殺了我,杻陽山方圓五十里將再無生氣!就算你是白起,也沒有資格殺我一方山神!”
白起笑了笑,看著白芊芊,伸出一只手掌,輕聲道:“我白起想要殺你,何需資格理由?”
白芊芊聽到這句話如遭雷擊,臉色瞬間慘白。
白芊芊想明白了一件事,他不是百年前封印自己那個人,他是武安君白起,馬踏中原,坑殺西楚四十萬降卒的殺神白起。
即便是殺一個正統山神,又何需道理可言?
在白芊芊絕望的目光中,白起五指緩緩并攏,虛握成拳,白芊芊身影頓時如同泡沫一般,灰飛煙滅。
陽河水底一只被粗大鐵鏈縛住四肢的老龜目光恐懼中透著不甘,七竅流血,緩緩闔眼。臥于其上酣睡的虎紋白馬,火紅的尾巴掃了掃,輕輕站起來,待得看清楚狀況,笑道:“春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這一覺,著實有些長了。”
杻陽山上頓時靈氣潰散,方圓五十里內,草木如逢霜,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黃致死。山間靈竅初開的動物,立即放聲長呼,瘋了般往外跑。
白先生嘆口氣,輕聲道:“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土雖惡土,依舊是根。根基不正,百姓徒受其苦。”這句話像是說與這方天地,又像是說與陳慶之一人。
他轉眼看著匍匐在地依舊顫抖不止的丑陋婢女,語氣溫和:“你本是山下之人用以祭祀此方山神的民家女,死后魂魄不滅,為山神御使。索性本心不壞,這些年瞞著那只旋龜救下大大小小數百人,是為有功。”語氣一轉:“但你同樣縱容旋龜作惡多端,殘害過路行人,雖然并非情愿,有違本心,為情勢所迫,可于我大秦律例,當以行論賞罰而非以心。世間人行善本是應該,世間人行惡卻為天道不容。”白起低頭:“我以大秦武安君之名,罰你恢復容貌,鎮守此地氣運百年,福澤蒼生,百年后若此地欣欣向榮,方可轉世投胎,亦或以我之名敕封此地正統山神,可有異議?”
面覆白甲的婢女碧兒抬起頭來,雙眼依舊血流不止,她感激的看著白衣白發的白起,顫聲道:“小女謝過白將軍。”
白起點點頭,手指憑空而化,山間一時狂風四起,陳慶之只感覺到一股凌烈殺意,眼前有如尸山血海,煞氣沖天。白起輕聲在他耳邊道:“你看好了,這就是我的道。”
陳慶之心頭巨震,耳邊渾渾噩噩,只響起一聲巨大的聲音,那是千軍萬馬奔騰,十萬老秦人手執大戟,呼喊聲驚天動地:
“殺!”
殺盡天下不平之事。
殺盡天下不平之人。
若想天下清明,必先破之,而后立之。
兵家圣人白起,以殺止殺。
白起手中與陳慶之先前完全不同的“嶽”字成形,口中輕道:“大秦白起,敬書。”
圣人有言,言出法隨。
匍匐在地的丑陋婢女憑空而起,青色衣衫如火般散為灰燼,一頭扎在耳后的長發隨風飄搖。四方靈氣飛快的灌入她的身體,面上半片白甲無聲跌落,靈氣飛快修補祭祀時被火灼傷的面龐。點點熒光滲入她的身體之中,一身大紅嫁衣憑空而來,腳踝上的鈴鐺在夜里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少女赤足落于地上,容顏清秀,一身大紅嫁衣,赫然是白芊芊的樣子!她匍匐在地上,看了看白起身后的陳慶之,感激道:“碧兒謝過白將軍、陳公子。”
白起點頭:
“若能鎮壓此地山水氣運,便足以擔任此地百年山神。但此地被旋龜禍亂已久,雖有鹿蜀竭力與之抗衡,積毒也不是一天兩天就可以清除干凈,以后還要注意才是。”
碧兒伸出一只光潔玉臂,有些好奇的虛空一握,輕聲道:“封!”
頓時天地靈氣重歸入海,世間萬物萌發復蘇。
白起大袖一揮,帶著陳慶之和小狐貍到了另一個山頭。陳慶之急切開口:“白先生,你怎么會……”
白起轉過頭,笑容溫和:“怎么會出現在這兒?”
陳慶之憋紅了臉,點點頭。
白起搖頭笑道:“你啊……”
兩人被一個聲音打斷:“杻陽山陽神鹿蜀,拜見武安君。”
兩人看向前方,并不刺眼的光芒中,紅尾虎紋的鹿蜀正站于其中。
白起看著他目光柔和:“要走了?”
雖然只是一只沒有化形的精怪,陳慶之卻仿佛看到他在輕輕笑著:“要走了啊。”
名為鹿蜀的山神滿心留戀的看著這片山河:“當年找不到合適的山神人選,他只能把我留下來鎮壓作惡的旋龜,現在白將軍出手相助,一百多年了,我也該去找他了。將軍要的東西,就在陽河之下。”
白起面容忽然變得嚴肅,不再是一副云淡風清的樣子,而是抱拳躬身道:“白起敬先生大義,護我大秦河山百年,先生走好!”
陳慶之心有所感,雖然沉默,也是躬身抱拳。
鹿蜀笑出了聲:“有兵圣白起這番話,鹿蜀這百年就值了。”他把目光放到陳慶之身上:“這位是西楚陳氏?旋龜那老東西認不得這把劍,我可是認得的。”
陳慶之輕聲道:“如先生所說,西楚皇子陳慶之。”
鹿蜀瞪大了眼睛,看看白起,又看看陳慶之,滄然一笑,身體化為點點光斑散于天地之間的時候,聲音才傳過來,回蕩在山頭,久久不息。
“娘嘞!誰說天下紛爭,廟堂兵政,沒甚意思?”
——
白起掏出一顆丹藥,碧綠清透,芳香撲鼻。看著陳慶之小心翼翼的給涂山婉兒喂下去,才搖頭笑道:“放心,她的身體遠沒那么脆弱,青丘涂山氏雖然和西北蠻妖不同,卻也終歸是妖族,體魄遠比一般修士強橫。”
陳慶之點點頭,脫了衣服墊在小狐貍頸下,才輕聲道:“白先生?”
天漸明朗,一縷曙光照破蒼穹,白起便站在光里,回頭一笑:“我算不上真正的白起,說起來,只是白起走前藏在你身體里的一道意念。”看著陳慶之欲言又止,笑著搖頭:
“想問我在你身體里做了什么?”
陳慶之眼睛看著白起,抿緊嘴唇:“嗯。”
白起扭過頭去:“這些事情以后你會知道的,現在我不方便告訴你,”他看向遠方,目光遼遠:“現在我的真身,應該快要出了渭城了吧。”
陳慶之震驚道:“先生去了西北雪域?”
白起收回目光,輕聲道:“有些事情,總需要有人去做的,”他又啞然一笑,“過不了太久,消息應該就會傳開了。”
陳慶之破天荒有些沉默,走到白先生身邊,并肩站著。
“我這次來,不是因你遇到了危險,”白起聲音在群山間回蕩,“你的身體內太過蕪雜,西楚氣運,武當興衰再加上我出手時牽扯的因果。你之所以現在還不能修行,不是你自己的問題,是我刻意壓制了。”
陳慶之“嗯”了一聲,“先生做的,一定有道理。”
白起感慨一聲:“世間善惡最難判定,這句話我在三十歲的時候才真正明白。易反易復何止人心,大道便是如此。比如這杻陽山神,百年前一步入魔道,為禍一方,引來鹿蜀以自身性命為代價鎮壓于陽河水底,可到最后卻是什么?”白起大袖一揮,旋龜尸體上裂開一個縫隙,一個閃閃發光的珠子破體而出,飛向白起所在的位置,“旋龜陰氣與鹿蜀陽氣牽扯百年,這顆內丹,哪里還分得出陰陽、善惡。”
“世間人,不是有惡才有善,而是有惡必有善,有善必有惡。”
白起轉過身來,輕輕把珠子放到陳慶之額頭,那顆珠子仿佛受到了什么牽引,自動進入陳慶之身體,一閃而逝。陳慶之只覺體內一冷一熱兩股氣體,在經脈中肆意流淌,甚是撒潑。
白起又一指點在陳慶之額頭,那兩股氣體就有了章法,不再亂跑,而是按照一股既定的路線,緩緩洗滌著陳慶之的身體。
“這顆內丹在旋龜與鹿蜀的百年對抗中早已不是原來的樣子,”白起一邊做一邊說,“陰中有陽,陽中有陰,反而最為干凈,最是適合洗去塵埃。”
陳慶之不覺已經氣喘吁吁,滿頭大汗,外表看上去無恙,其實體內早就已如刀絞,陳慶之猶自咬牙硬挺,直到體內徹底空空蕩蕩,再也感受不到任何氣息,此時哪怕真有陸地神仙來看,再不會認出陳慶之曾是入過山門的修行之人,僅僅是一個普通凡人而已。白起收回手指,打碎陳慶之體內兩股氣息,“疼不疼?”
陳慶之勉強抬起手臂擦擦臉上汗水,咧嘴笑道:“白先生,不疼的。”
白起笑笑,拍拍陳慶之肩頭:“我一生所學,皆是戰陣殺敵之法,比不得武當、龍虎、蜀山劍宗這些名門大派來的玄妙。”清晨有寒風,吹來草木氣息,沁人心扉,“我也不喜那些繁奧復雜的招數,我能教你的,最多只有一句話,”白先生聲音不高,聽在耳里,卻仿佛群山皆在這一刻沉默,“拳就是拳,劍就是劍,世間有救人之拳意劍意,卻只有殺人之拳法劍法。”
白先生微微沉默片刻,扭頭對陳慶之道:“沒教過你武藝,白叫了我十年先生,”他在山頭一笑,“久別重逢,這一套拳,就當我這個不負責任的先生,送你的禮物。”
陳慶之在身邊看著,眼眶有些濕潤,白起站定,拉開最基本的馬步,錘,撩,砸,撞,一招一招,樸實無華。一套拳畢,白起負手而立,“看懂了?”
陳慶之“嗯”了一聲,“看不太懂。”
白起會心一笑,彎下身來伸手揉了揉陳慶之的頭,就像陳慶之平常對小狐貍做的,溫醇道:“沒關系,以后就懂了。”
陳慶之眼神定定的看著白起,輕聲道:“要走了?”
日頭初生,陽光普照,白起點頭笑道:“要走了。”
陳慶之輕聲一笑,一陣風過,山頭再無一人。陳慶之忽然想起來一事,怔怔道:“白先生,還沒說這套拳的名字呢。”
渭城以北,正在一塊巨大獸皮地圖前負手而立的白起心有所覺,扯了扯身上厚重的貂皮裘子,笑了一聲。
一臉怒氣的半雪姑娘正猶自氣沖沖的砍一個木頭扎成的假人,聽到白起笑出聲來,語氣不善道:“干嘛?!”
白起無奈的搖搖頭:“天有些冷了。”
一身紅裝的半雪一怔,停下了手中動作。
看著那個仿佛永遠站在那里的背影,想著,原來他也會感覺冷嗎?
卻沒聽到白起目光遼遠,輕聲低吟:“這套拳啊,就叫白衣。”
——
一天后。
杻陽山中一行人,看起來有些寥落。
一個頭扎雙馬尾、一身白衣的小姑娘,一個面容清秀、赤著雙足的嫁衣女子,兩個身后負劍的寒酸游俠兒。
樊星楚一路上長吁短嘆,一面罵那老龜瞎了眼找陳慶之不找自己,還讓自己白白睡了這么長時間,一面跟送行的碧兒姑娘夸耀自己的劍術有多么多么厲害,多么多么無敵,碧兒姑娘只是笑笑,輕輕答上兩句。其實他那里知道,若不是碧兒姑娘趁白芊芊不注意把他藏起來,那還能活蹦亂跳在這里撒潑。
小狐貍雖然恢復如初,但一路上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也不像平常時蹦蹦跳跳,對此陳慶之有些無奈,陳慶之從早上出行時就旁敲側擊,然而小狐貍打定主意守口如瓶,什么都不告訴他。女孩子家的心思自然只有女人才懂,作為旁觀人的碧兒倒是對此看的通明透徹,不過碧兒也只是偷偷一笑,私下里瞧了陳慶之幾眼。哪位圣人說過男人都是大豬蹄子,看來這話,不假呢。
眼見到了山腳,樊星楚涎著臉,偷偷問道:“姐姐,你這里真沒有能讓我住下的地方?”
碧兒忍俊不禁,搖搖頭,笑道:“有是有的。”
樊星楚一臉希冀:“真的?”
碧兒故作嚴肅:“這座山這么大,樊公子隨便找棵樹,碧兒便能保證莫說精怪野獸,蚊蟲都不會有一只。”
樊星楚頓時唉聲嘆氣,瞧著在一旁偷偷發笑的陳慶之和小狐貍,心有不忿道:“喂,姓陳的,過來跟我比試比試,來讓小爺看看你有沒有長進。”
陳慶之無奈的聳聳肩。樊星楚倒是有見識的人,一眼見到陳慶之,就能看出他身體中翻天覆地的變化。陳慶之解釋說自己誤打誤撞吃了旋龜的內丹,樊星楚才將信將疑。當然,內心不爽的樊星楚看到陳慶之出劍之后,一直嚷嚷著要跟陳慶之比試比試,為了彰顯自己的風范和大度,決定不用任何真氣,兩人純以劍式劍意比試,點到即止。只是讓兩人比較驚奇的是,打了半天誰也奈何不了誰,半斤八兩,烏龜王八。
陳慶之趕忙搖頭,倒是小狐貍一下子跳出來,雙手掐腰,老氣橫秋道:“姓樊的!你別欺負慶之哥哥,有種你就沖我來。”小狐貍張牙舞爪,一副當心我咬你的架勢。
樊星楚賊眉鼠眼,酸溜溜道:“呦,這是誰家的地啊,小爺我長這么大,就沒見過這么平的地!你家很有錢吧。”
小狐貍頓時尖叫一聲,飛撲過去,樊星楚撒丫子大跑。
因禍得福恢復真身的碧兒姑娘笑看著,瞥了一眼身邊輕笑的陳慶之,輕聲道:“陳公子,奴家是婦人,不懂什么大道理,從小也未讀過什么書,比不來大家閨秀。但碧兒作為一個在這山里住了也有幾十年的老人,想跟陳公子說幾句話。”
陳慶之一怔,不知道碧兒什么意思。
碧兒臻首微低,輕聲道:“雖然陳公子未曾說過,但碧兒是個女兒家,能看出來的。陳公子心中其實,藏了很多事吧。”碧兒抬頭笑笑,看起來頗為清秀可人:“公子年輕著呢,有些東西,早晚是要做的,何必整日藏在心里。說實話碧兒看著陳公子,一點沒有樊公子的朝氣,反而像一盞燃了幾十年的油燈,暮氣沉沉。”
一番話語,瞬間驚醒了陳慶之。
有些東西不提,不去做,但是始終埋在心里的。心中如何,即便再無所謂,自己看不出來,又怎么瞞得住身旁親近之人?
陳慶之想到小狐貍,想通了什么東西,頗為感慨,真誠的對碧兒一躬,“多謝。”
碧兒抿嘴一笑,“公子心里明白的很呢,碧兒看公子不如下山先去歇息游玩兩天,再過上路不遲。正好杻陽山下不遠處有一座小鎮,名喚女兒紅,雖比不得金陵繁華,但是因為盛產名酒女兒紅,平時倒也是頗為熱鬧。公子不如就先去那兒看看人情風貌,有些事情,急不來的。”
這次陳慶之笑容發自肺腑,撓撓頭道:“會的。”
碧兒看著山林陽光下的少年郎,不是草長鶯飛的季節,卻不由想到,年輕真好啊。
畢竟算起來,她在這座山上,已經存在了百年之久。她在這個年紀的時候,就已經穿上了大紅嫁衣,母親為她梳好頭發,一梳兩梳三梳,次次梳到底,說是這樣到了山上,山神會喜歡。
有些人啊,真的還沒有年輕過,就已經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