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淮官道寬敞明亮,處于南北交通要地,每日里來往商旅絡繹不絕,對于其他地方而言,這其實是一道相當不同尋常的景觀。
本朝立國以后,兩任秦皇皆奉行以當朝左相李政其為首的法家之道,雖然儒家那位姓荀的老頭依舊高高處在咸陽學宮最遙不可及的位置,嘔心瀝血苦心經營數十年,得了個“師之師”的莫大贊譽,實際上并不算得當今李家天子的待見。原因在于荀老頭什么都好,和西楚那個姓陳的老夫子簡直一個臭脾氣,甚至猶有過之。能夠在朝堂之上一言不合擼起袖子掏出腰中菜刀就要砍人的事情也只有這位能夠做得出來,雖然目標不是當今天子而是貴為右相的吳悝,不過荀老頭罵人的時候可一點也沒給他們李家面子,李家天子又不像西楚那位一樣好脾氣,能夠捏著鼻子沒把荀老頭趕出咸陽學宮,已經算是好事情了。
這也從側面證明了兩件事情,一件是儒家那位年紀大到不像話的荀老頭并不只是會罵人砍人而已,至于另一件,一直被天下有識之士挺著脊梁骨口誅筆伐小心眼、漠視禮治、絲毫不懂何為禮賢下士的兩代秦皇,似乎對待這位姓荀的或者是背后的儒生格外寬容。至于上一代曾經一把火燒去眾多儒家典籍的秦朝始皇究竟為何如此,除去有數的幾人,恐怕就不得而知了。不過天下人都能看到的一件事情,就是始皇帝之后還是用了荀老頭的一些建議,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禁商。
除去溝通南北、東西幾條有名的官道以外,其他的道路禁止任何人以任何理由押運貨物,不止是鹽鐵等能夠動搖國家根本的國之重器,就連普通的大米、香料,也只是在咸陽鹽鐵司的中央調度之下進行買賣,可見這一個看似無輕無重的職位實際上油水有多大,也就不用奇怪為什么主管此道的少府一職不僅位列九卿,還會是實打實的右相門生了。所以京淮官道不僅得益于這一政令能夠繁盛不絕,也有了別處難以看到的風景,反之在這里來往的不是商人才會讓人感到些許奇怪。
所以一行抬著轎子的白袍商客在小鎮女兒紅停步的時候絲毫沒有令人感覺奇怪,只是看那十幾人步伐整齊、進退有序,有心人才會詫異主人家究竟是哪路神仙,竟能請得這樣的護衛。至于更高一層的有心人,才能發覺這行人骨子里面透露出來的是并未有任何遮掩的仙家氣息。
這一行人,竟是實打實的山上仙師。
蔡蓉就是這些人里的其中之一,所以她對于臨別前依舊彬彬有禮絲毫看不出來有任何不妥的上官婉清多了些誠惶誠恐的意味,一方面是對這些人有了些絕不算小的猜測,另一方面也是對上官婉清的佩服。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足以看出上官婉清與那名名字叫做陳慶之的少年有舊,至于之后天字號房里面發生了些什么,陳慶之為何愈合的傷口又會裂開惹得床上滿是鮮血,蔡蓉沒那個閑心思去猜,也不愿去猜。亂世里有些姿色的女人家,總歸是知道的少些,才活的長久。只是上官婉清臨走前不輕不重一句“麻煩蔡姨這幾天照顧好那幾人,方回的事情,蔡姨盡管放心就是”令得蔡蓉心下里一咬牙,原本準備好的事情掉了個個,當下決定即便身居一方經略使的李仝李大人親自興師問罪,自己也要一口咬死是方回有錯在前,怨不得別人。
只要咸陽傳來的那個消息是真的,以當今天子的脾氣稟性,還會在乎區區一方經略使?時至此刻,蔡蓉的態度才算是真正轉變,也只是笑著回了一句“妹妹此去咸陽路途遙遠,天氣又冷,多注意自己身子才是”,眼尖如蔡蓉,在發覺眼前女人身邊只有那名容貌平常的冷淡女子和臉上依舊點著紅點的喜慶稚童,獨獨不見那名著女裝的粗獷漢子之后,這份心思就愈發隱晦而強烈,只是目送上官婉清上了馬車之后,才不輕不重的差人取了筆墨,寫下一封信,火速送往金陵。之后的幾天里,對那兩名少年一名少女,更是滴水不漏樣樣俱到。
——
面容普通的女子跟著上官婉清走向小鎮東頭,一路上保持沉默,除了眼角隨時警惕四周有沒有什么可疑的人物,就是不時丟給喜慶稚童一顆糖,喜慶稚童也不吃,只是接過后寶貝般的塞到自己早已滿滿當當的腰包里,沖著女子咧嘴一笑,興高采烈,仿佛得了什么寶貝。還是上官婉清最先看出這名已經跟了自己三年的同齡少女和平時有些許不同,輕聲道:
“翠軒閣發生的事情,回去如實說便是。”
女子似乎一怔,看著眼前的上官婉清,搖搖頭,并沒有什么表情:
“該說的,我自然會說。”
上官婉清停下步子,語氣平淡:“李晟什么性子,你不會不知道。”她有些自嘲的笑了笑,“估計這次放我南行,也沒有想到我直接給他捅了這么大簍子。”
面容普通的女子依舊搖頭:“不過一方經略使而已,翻不起什么大風大浪,我是奉命保護你安全,你既然讓楚夫人去做那件事的時候沒有人攔著,就證明他肯定是已經默許了。”她似乎有些欲言又止,想了想,最終還是開口道,“我倒是有些好奇,你和那名名叫陳慶之的少年是何種關系,一向不理世事的你竟然為他做到這一步。”
“這是我的事。”上官婉清低下頭,絕美的容顏上看不清表情,“估計被皇宮里那幾個老頭看到,又得罵我誤國了。”
這句話里當然別有所指。
臨淄經略使方仝的兒子是被陳慶之一把壓衣刀弄成了廢人,但蔡蓉這些天私下里搞得小動作,自然瞞不過她的眼睛。等到眼前這位回到咸陽,那紙秉承天子旨意的詔書下來,方仝就是有再大的氣,也得捏著鼻子咽下。更何況她在第二天就已經打探過方回其實早已經有了妻子,只是作為政治聯姻的產物,方家那位娘子算不得漂亮,兩人也沒什么感情。但既然已經有了夫妻之名,作為政治產物,方家早就已經有了后。臨淄經略使方仝這一結,并非是個死結。只是饒是她都沒想到上官婉清會忽然變得這么狠。
楚夫人只去辦了一件事。
半路劫殺方回,連帶著他身邊的一眾書生,那三名袖手旁觀的老者,雞犬不留。
她自然能夠看出來上官婉清做這些是何用意,如果能保證翠軒閣蔡蓉一口咬死,這件事就永遠查不到名為陳慶之的少年身上。
等回到咸陽一錘定音,他方仝拿上官婉清明里暗里自然沒有任何辦法,可那名明顯無依無靠的少年,終歸是一只孤魂野鬼,撒撒氣踩死一個連九品都沒有達到的普通人,對一方經略使來說,實在是再簡單不過的事。
永絕后患。
女子有些感慨,看著上官婉清,忽然笑了笑:“可是另一件事呢?”
話風輕佻。
上官婉清瞇起眼,也是嫣然一笑,瞬間百花失色。
女子卻自顧自向前走去,神色淡然,雙手在背后勾起來:“我現在倒是有些好奇,那陳慶之到底是什么身份,你年年南下直至郢都,獨獨今年在這里就打道回府,這里面倒應該有不少可以下酒的故事。”
上官婉清拍了拍身邊看似稚童的腦袋,頭一歪,嫵媚道:“那就要看李晟是聽你的,還是聽我的了。”
稚童用腦袋頂了頂上官婉清的手,咧嘴一笑,手指放開口袋,在半空中比劃了比劃。
長久與之相處的上官婉清勉強能夠看出他要表達的意思,看著前方女子的背影,眼神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