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后半夜起了大霧。
樊星楚偷偷摸摸跑到陳慶之身邊,見陳慶之和小狐貍都沒睡,將食指豎到嘴巴上:“別出聲,跟我來。”
陳慶之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關子,也只好跟著他去,走了一會兒,見許老頭正目光無神的坐在一棵樹下。見到兩人過來,許老頭又嘆了一口氣。
許老頭直言不諱:“到了這個地步,我跟你們透個底,你們兩個傷了山神大人,山神大人現在擺明不會管我們的事兒了,是生是死,只能自求多福。”
樊星楚只是聽了許老頭的話拉陳慶之過來,具體許老頭要說什么,他也不清楚。不過他依舊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架勢:
“許老頭,你說那山神連我都打不過,該不會是假的吧,就算是真的,又能有什么用?”
許老頭臉色慍怒:
“樊星楚,你別不識抬舉!山神大人那是受制于當今天子的敕令,不止人鬼殊途人神也是殊途,若是山神大人真的出手,只要在這座山上,莫說是你,就連你身后龍虎山的圣人出手,也討不了什么好處!這叫來者是客,客隨主便,你一個初入江湖的毛頭小子懂什么!”
陳慶之有些疑問:“許老頭,那跟我們自求多福有什么關系?”
許老頭看了他一眼:“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他敲了敲身后的樹:“你真以為昨天晚上你是在做夢?好好看看這棵樹,跟我們昨天燒火做飯的地方,有什么不同。”
小狐貍心思敏銳,第一眼發現了不同,驚呼道:“這是山松!”
這一下子,所有人就明白了。
他們昨天晚上扎營的地方,都是山柏。
山上的植物是隨著山體增高而有所變化的,即便柏樹林中可能會有松樹,也不可能會有很多。可是陳慶之放眼看去,密密麻麻,竟連一刻柏樹都沒有。退一步說,即使他跟著樊星楚走了一段才到這兒,也不可能會有這么大的變化。
只有一種解釋,陳慶之臉色陰沉不定,那就是他們在不知不覺中移動了地方。陳慶之背后有些冷汗,他做的那個夢,有可能不僅僅是夢而已,只是他們后來全部陷入了一個陷阱。陳慶之這才想到為什么許老頭會在他們跟巨龜打成那個樣子的時候才出來,也許除了他以外,所有人都會覺得這只是一個有所預兆的夢境。
許老頭沉聲道:“那頂轎子里面有厲鬼,你做的那個夢,實際上是我按照山神的指示來到山神棲居的地方,要不然你真以為,在這座山上隨隨便便就能遇到山神?只可惜最后被那厲鬼發現,跟了上來,”許老頭嗤笑一聲:“可笑你們兩個,山神原本是要引那個厲鬼現身,竟生生被你們打跑了!”
樊星楚不死心:“那也不至于連我都打不過吧?”
許老頭瞪眼:“人間有人間的法律,山神有山神的約束,先皇當時就立下了規矩,若是放在十幾年前天下未定,像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陳慶之有些沉默。
先皇這個詞,他實在是聽過不知多少次了。
即便是作為西楚王朝碩果僅存的皇子,陳慶之對這位已經故去的敵人,也不免心存敬畏。
那個人吶,陳慶之想到那人初定天下之后頒布的第一道諭令,區區四個字,完美詮釋了什么叫天下霸主,氣吞山河。這也就對了,畢竟那人從來不信漫天神佛,相比中原各國分外受上蒼眷顧,沃野千里,大秦朝的根基本就是西北蠻荒之地,土地貧瘠朔風凜冽,一面提防著中原各國的騷擾,另一面還要北拒妖族。天下興亡百姓苦,最苦不過老秦人,位于邊關西陲的大秦,似乎成了一個錯誤,早就被漫天神佛遺忘了。當時秦國開了竅的山神、水神,寧愿舍了根基也要移步中原,有幾個能夠守著大秦一方國土的?所以之后那人干脆縱馬六千里,不稱臣者,皆斬。
你們不是不愿做我秦朝山水之神嗎,那好,那我就廢掉你們,從此以后,萬里河山,神權君授!
許老頭拍拍酒壺,見壺底已空,灌了些陽河的水。許老頭冷笑道:“妖不入有主之地,鬼不敲無根之門,真不知道你們兩個小子,哪一點被人惦記上了,”他抬起眼皮:“照這樣走下去,離出山至少還有兩天時間,我可不敢保證后面那只鬼會不會起殺心。”
陳慶之重新將大涼龍雀擦拭干凈放入鞘中,轉頭道:“老先生認為我們應當如何?”
許老頭沉聲:“法子倒是有一個,不過我不知道到底能不能行。”
陳慶之道:“老先生但說便是。”
許老頭目光看向陽河,緩聲道:“杻陽之山,雖然只是金陵城東一座小山頭,可來歷絕不像一座普通的小山頭那樣。我沒讀過幾天書,若說起這座山來,卻自認不輸當朝任何一位大家。”許老頭面帶自豪:“古籍上有載,‘又東三百七十里,曰杻陽之山,其陽多赤金,其陰多白金’,有獸名鹿蜀,有怪名旋龜。旋龜是杻陽山陰神,鹿蜀則是杻陽山陽神。面對這種厲鬼邪物,取正氣盎然的鹿蜀之血,就能破魔障,鎮妖魔。”許老頭有些惋惜:“我雖懂得請神之法,陽神鹿蜀的氣息太過強烈,我這等普通凡人根本無法靠近。”
陳慶之這才知道這座山的來歷,對于旋龜、鹿蜀之名還是第一次聽到,更對陰神陽神的稱謂感到奇怪,他心下里有些疑惑:“老先生是說,修行之人便可以靠近?”
許老頭不置可否:“若是白天,定然不行,可到了夜晚鹿蜀陷入沉眠之中,倒可以一試。”
樊星楚與陳慶之對視了一眼,彼此點點頭。
陳慶之躬身:“那就有勞老先生了。”
許老頭放下酒壺,脫掉外面的破爛衣衫,三人這才看清原來許老頭身上還穿著一件看不清什么材質的軟甲,通體玄黑。許老頭沒多說話,面容肅穆,他從腰間抽出那把短刀,在地上寫寫畫畫。不一會兒,地上就多出來一張圖案。
陳慶之離得近,看清那是一個“嶽”字。看到這字的瞬間陳慶之心頭微動,隱隱有些什么感覺,卻又把握不清楚。
許老頭沖著陳慶之道:“伸出手來。”
陳慶之伸過手去,許老頭往他手指上一劃,頓時滴滴鮮血涌出。許老頭將陳慶之的手按在那個圖案上,嘴中念念有詞:“遇廟燒香,逢觀叩頭,趕海的祭媽祖,進山的拜山頭。三清敕令,愿以此身得見山神鹿蜀。”
地上“嶽”字圖案光芒大勝,頓時在幾人驚訝的目光中,地上出現一個渾身包裹在光芒中的怪物,形如白馬,背脊上一條條黑色花紋,身后一襲火紅長尾,此時正在沉睡,一條條透明絲線覆蓋在他身上,織成一張錦被。許老頭大喝道:“杻陽山下許哲,請山神鹿蜀之血!”
他又對著陳慶之急道:“快去!,用你手中長劍割開絲線,取下幾滴血放進酒葫蘆里,里面我裝上了陽河之水,陰陽和合,才能保證里面的精氣不流失!”
陳慶之感覺到光芒強烈,眼睛幾乎有些睜不開,小狐貍見了這光芒不知為何,心底發怵,瑟瑟發抖,輕輕扯了扯陳慶之的衣服,陳慶之一只手悄無聲色的捏了捏小狐貍的手掌。陳慶之把劍扔給躲在遠處的樊星楚:“去弄些血來。”
黑暗里樊星楚搖搖頭:“你的血請的神,只能你去,我去拿酒壺。”
陳慶之眼睛微瞇,點了點頭。他拔出大涼龍雀,劍甫一出鞘,光芒好像減弱了很多。陳慶之原本以為要花費很大力氣,然而直到他走過去,割開一個口子,山神鹿蜀都毫無反應。樊星楚把酒葫蘆扔過來,喊道:“裝進去!”
陳慶之對兩人點了點頭,背身裝血。
眼看陳慶之馬上完成,許老頭眼神奇異,死死盯著陳慶之的背影,等到陳慶之站起來,樊星楚在一旁笑道:“陳小子,把酒葫蘆扔過來,讓小爺看看這山神血有什么不同,竟然比小爺還厲害!”
陳慶之笑道:“好的。”他右手持劍背在身后,左手把葫蘆扔了出去,許老頭面色興奮,涌起紅潮,然而下一刻,卻如同被扼住了喉嚨的鴨子,爆喝到:“陳小子,你干什么!”
原來在陳慶之扔出酒壺之后,身型爆起,趁樊星楚注意力放在酒壺上之時,直接一劍跟在酒壺之后,刺穿了樊星楚的身體!
樊星楚看著刺透身體的長劍,面色驚愕:“姓陳的,你……”
陳慶之沒理他,拿過酒壺,轉身沖許老頭笑吟吟道:“山神說,這些血只夠三個人用。”
許老頭收起手上的動作,面色有些蒼白,他看著陳慶之怒道:“陳小子你瘋了!快把酒壺扔過來,要不然等到那女鬼過來……”
陳慶之聳聳肩,直接把劍拔出來,許老頭頓時一口鮮血噴涌而出,黑色軟甲上一條細微的裂縫無聲開裂。陳慶之看也不看倒下去的樊星楚,輕聲道:“我是叫你許老先生,許老頭,還是叫你山神大人好呢?”
許老頭顧不得擦干凈嘴角鮮血,蒼白的臉上浮現一絲驚訝:“你說什么?”
陳慶之搖搖頭:“你太心急了。”
聽了這話,原本衣著破爛毫無精氣神的許老頭頓時目光一凝,身體逐漸挺直,再不復之前頹態。他擦擦嘴角鮮血,看著一身白衣的少年,忽然笑了:“你是什么時候看出來的?”
陳慶之無奈道:“你真當我傻啊,真以為我不知道‘嶽’字是干什么的?”
許老頭嘆了口氣,滿臉皺紋在這一刻仿佛被一張看不見的手逐漸扯平,身上軟甲也開始慢慢增長,不一會兒,竟然成了一位身著黑衣的中年男子。“許老頭”臉上泛起古怪笑容,拍了拍手:“你竟然識得用來鎮壓神祇妖魔的‘嶽’字印,倒是我疏忽了,沒想到你是貨真價實的仙家子弟。”
陳慶之走到小狐貍身邊,神色自若:“‘嶽’字印只是讓我確定而已,你這出戲,實在算不得高明。”
許老頭饒有興趣:“哦?”
陳慶之把劍插回劍鞘,輕聲開口:“你口口聲聲說轎子里有厲鬼,可那只厲鬼做了什么?退一步說,即便她是厲鬼,在并未出手傷人的情況下,你為何如此急切?更何況我和樊星楚兩人只是奇怪為什么隊伍里會多出一個人來,從此之后的事情,全是由你所說。”陳慶之搖搖頭:“在我們發現多了一個人的時候,你就開始故意把我們往這一方面引導,我說的急,不是‘嶽’字印,而是從一開始,你就太著急了。”他看了一眼樊星楚的尸體:“更何況剛剛樊星楚的動作,根部不像是不能去取鹿蜀之血,而是根本不敢,如果我沒猜錯,真正的樊星楚,早就被你困起來了吧。”
許老頭絲毫不掩飾贊賞之情:“這樣說來,我這出戲從一開始就很不成功,虧我花了這么多心思,你剛剛那一劍,起碼折了我二十年修為。”他嘆道:“可惜啊可惜,你還是破了鹿蜀的封印,雖然我還沒有得到那些血液恢復原本修為,對付你,倒是綽綽有余了。你那把劍倒是好東西,原本我是選了姓樊的小子,沒想到那小子倒是真的沒說大話,實力驚人,一個把控不住,我就可能引火燒身,得不償失了。現在嘛,”許老頭瞇了瞇眼,身上衣衫無風自動,氣勢暴增:“殺你比殺他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