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山下除了朝廷廟堂之外,還有一個江湖,江湖百態(tài),多不過一句英雄氣短兒女情長,最是憐人心意。
世人不知山上除了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們,也還有個江湖。
楚夫人就是山上的江湖中人。
聽完楚夫人這句話,最先忍不住的不是赤衣男子,而是三名老者中的一人,相貌清癯,高挑瘦削,面有怒色,冷笑道:“姓周的抬舉你,真以為區(qū)區(qū)三品武夫便能舉世無敵?”
外行看花哨,內行看門道。
楚夫人一撞一指在蔡蓉這等人眼里是以野蠻身軀橫沖猛撞,干脆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三名老者確是看得清清楚楚,眼前怪異的女裝漢子表面上看似只是一記貼山靠,實際上完全是境界碾壓,以三品對五品,周姓老者即便真的精通八極拳,也不會是眼前之人的對手。
身著怪異女裝的粗莽漢子饒有興趣,嫣然一笑:“哦?”
一聲“哦”字,意味頗不尋常。
“一個驅使鬼蜮伎倆的歪門邪道,也有資格在這里品頭論足?”
話音剛落,三名老者皆是臉色一凝。
坐于中間的老人須發(fā)皆白,皺眉沉聲道:“閣下究竟是誰?”
楚夫人手指掩住嘴唇,“嬌笑”道:“我是誰,這件事你不用知道,我就想問,我要殺他,你讓還是不讓?”
這句話才是真正的狂妄至極。
赤衣男子之所以會出手攔住陳慶之,正應了蔡蓉那句話,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山上仙人哪有世人說的那么美好,天底下山頭多了去,就連最大的那幾座山頭,當年被先皇縱馬馳騁六千里之后,撇去武當山這個茅坑里的臭石頭不談,還不是扯著脖子跳腳罵完之后乖乖的該干啥干啥?
臨淄經(jīng)略使的位子不算大,但對于自家山頭就在臨淄的三位老人來說,比當今皇帝的話都管用。天高皇帝遠,李晟沒那個心思管他們這個小山頭的事,可方仝萬一哪天看他們不順眼了,學一次先皇領兵入山,再大的本事,該跪下的還是得跪下。
但假如從幾人手中救下方仝,手中自然會多了一道免死金牌,本身便被臨淄幾個不開竅的頑固儒生罵作“馭人之魂不得好死”的歪門邪道,有了臨淄經(jīng)略使方仝這道免死金牌,不說在臨淄橫著走,起碼明面上那些難聽的流言蜚語,會少上很多,甚至自己設幾個局再假裝做些除魔衛(wèi)道的好事,能為自己正名也說不定。
赤衣男子出手前幾人就已經(jīng)看出陳慶之和樊星楚一個只不過是初窺門徑的七品武夫,一個體內空空蕩蕩,翻不起什么大風大浪,原本以為大局已定并沒有什么能出手的機會,只是沒想到那名腰懸一把可笑長劍的少年竟然能靠一套古怪拳法與周姓老人打個兩敗俱傷,也沒想到一方經(jīng)略使的兒子真是一個草包,體內是有真氣流動,不過看那情況,撐死了不過九品境界,那少年又是瘋狗般的性子,鐵了心要跟方回以命換命,這才給了赤衣男子出手的機會。
再怎么看,這都是一筆穩(wěn)賺不賠的買賣。
更沒想到的是少年竟然真的和臺上的上官婉清有些關系,能說動一名至少三品的高手出手,即便不是護衛(wèi),西楚沉魚秦婉清這句話的分量,果然摻不得任何水分。
能夠和西楚魚玄機相提并論的女人,身邊怎么可能沒有幾名高手?
身邊清癯老人剛要怒而起身,中間老者忽然想起來一件事,臉色大變,一手按住老人,老人憤怒道:“大哥,我們再怎么樣也是三個三品,即便他是三品武夫體魄,真要打起來,還怕他不成?”
白發(fā)老人目光不在楚夫人身上,反而將目光拋在楚夫人身后,吸了一口冷氣,沉聲道:“你有把握單挑能贏過他?”
清癯老人雖然脾氣暴躁,但好歹不是傻子,仔細思量完這句話,想著女裝漢子那一記沉穩(wěn)至極的貼山靠,搖搖頭道:“打不過,”語氣又一轉,“可是我們三個打一個,大哥難道你真的忍心看著浣兒去死?”
另一位身材矮小的老人一直閉口不言,此刻反倒更快看出端倪,苦笑道:“二哥,你有沒有注意到這漢子是從哪里過來的?”
“我當然知道了……”
清癯老者話未說完,忽然意識到了什么,臉色也是一變,忘向靠北的那張桌子。
一個似乎正在出神思考的普通少女,和一個仿佛一直吃不飽的喜慶稚童。
再加上眼前身著女裝的粗莽漢子,這樣一行人,又坐在最前方,任誰都不會注意不到。
如果女裝漢子是三品高手的話,上官婉清身邊這兩人,再差能差到哪兒去?
不是三對一,而是三對三。
更何況這女裝漢子好像很聽那名普通少女的話。
清癯老者想通此中關節(jié),神色有些難堪:“難道我們真的要看著浣兒去死?”
中間老人苦笑一聲,無奈道:“要不然呢?”
這些話并沒有壓低聲音,被喚作“浣兒”的赤衣男子聽的清清楚楚,他早已臉色雪白,怔怔道:“師傅?”
白發(fā)老人嘆息一聲,輕聲道:“浣兒,做錯了事情是要負責任的。”
赤衣男子猛然開口:“可不是你們讓我……”
身材矮小的老人搖搖頭,“我們什么時候說過要你去摻和這件事?浣兒,你太心急了。”
只有清癯老者咬牙撇過頭去,不去看他。
赤衣男子頓時一屁股坐在地上,話已至此,他又不是傻子,自然明白師傅心中想的是什么。
果真無情。
楚夫人拍拍手,“嬌笑”道:“真是好一出師徒情深的戲碼,這樣吧,看在你認錯的份兒上,我給你一個機會?”
聽到這句話,赤衣男子立刻抬起頭來,三位老者也是一怔。
坐在另一桌相貌普通的少女聽到這句話,卻是皺了皺眉,搖頭輕嘆。
只聽楚夫人笑道:“那名女子和你什么關系?”
指向的卻是與赤衣男子坐在一起的嬌媚女子。
女子聽到話后有些詫異,不明白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只是忽然感覺到一陣不安。
赤衣男子看著楚夫人指的方向,慘淡道:“那是我?guī)熋脥箖骸!?
楚夫人拍拍手:“好極了,”他有些戲謔道,“你把她殺了,再把她心掏出來,我就放你走。”
又對嵐兒道:“同樣的,你要殺了他,我也可以放你離開,”話音一轉,“嘖嘖,大庭廣眾之下做那種事情,著實是刺激的很吶。”
嬌媚女子瞬間臉色慘白。
赤衣男子也是無比愕然,不知道楚夫人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楚夫人眼神微瞇:“我給你一刻鐘。”
赤衣男子咬牙站起來。
嬌媚女子眼神驚恐,幾乎失聲道:“師兄你真的要殺我?”
赤衣男子一步步走過去,除了楚夫人饒有趣味,幾人皆嘆息一聲,靜看事態(tài)發(fā)展。
沒成想赤衣男子卻是一下子抱住了嬌媚女子,痛聲道:“師妹,你殺了我吧。”
嬌媚女子也是一怔,訥訥道:“師兄?”
赤衣男子神色悲痛,顫聲道:“師兄……對不住你,”他看著她的眼睛,“說好了要陪你看遍天涯的……你要好好活下去……”
嬌媚女子心底一顫,猛然堵住他的嘴,厲聲道:“師兄,我們跟他拼了!”
赤衣男子搖搖頭:“打不過的……”
嬌媚女子凄然道:“那我就陪你去死。”
赤衣男子愣愣的看著女子,顫聲道:“你真的愿意陪我去死?”
嬌媚女子只無比堅定的點點頭。
他頓時抱住了她,在她耳邊輕聲道:“謝謝你。”
只是下一刻,神情突然變得猙獰,又繼續(xù)道:“對不起。”
謝謝你,對不起。
猛然從袖中掏出一把刀,從背后對著女人心口刺下去,聽到女人一聲悶哼,卻同樣怔怔的感覺著自己心口的痛楚。
那兒也插了一把刀。
神色凄然。
楚夫人拍手鼓掌,笑道:“你看吧,其實我一個人都沒殺。”
他轉過身去,捏著蘭花指,一搖一擺,無比“嬌羞”。
世間人吶。
果真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