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少秋果然如期歸來, 但很快,他又馬不停蹄的啟程去了北京,到北京的第一天, 他打來電話。
時間已經走到一天中第二輪的十一點, 他剛下飛機, 在機場外的一個出口路邊。
“睡了嗎?”
話筒里, 除去他聲線透著無法隱藏的疲憊, 還混雜著機場廣播的噪音,人來人往的你問我答,可想而知壁掛電話是處于露天狀態的, 沒有電話亭隔離起來。
李銀禾搖頭,想到他又看不見, 剛想開口說‘沒’, 又聽到他說:“被我吵醒了?”
她故意點著頭, 沒吭聲,又沒下文。
他也靜了一會兒, 而后笑了,“好的,對不起,下次超過十一點我絕對不給你打電話?!?
李銀禾不自覺睜大眼睛,“這你都能聽出來?”
“啊, ”他瞥一眼身后排隊的人, 而后說:“通過摩擦能聽出來?!?
兩人多聊兩句, 駱少秋催促她趕緊去睡覺, 眼眸是對著天空的, 郊外的夜色很黑,月亮隔得很遠, 很小,發揮不起什么照明的作用。
“那你什么時候回來?”
“回去就找你。”
隔了兩秒,她說:“可以。”
掛掉電話,他拔出IC卡退出位置,很快后來者居上,他頭也沒回的順著乘車點的位置走去,從口袋里掏出煙,煙頭咬在牙齒間,霎時想起打火機在過安檢前就扔掉了。
他愣在原地,有點不知所措。
跟他并排站在路邊的姑娘正笑瞇瞇的看著他,他覺察不對,頭沒動,視線斜乜看她,姑娘從口袋里掏出火柴盒,“第一次坐飛機?”
他搖搖頭,收回視線,把咬在嘴里的煙取下來揣到口袋。
摸到些什么,取出來一看,是口罩,順勢戴上了。
旁邊傳來一道不悅的冷哼,“真是塊木頭。”
那天,他沒等多久就坐上了車。
風景在快速倒退著,窗玻璃打上一層路燈的光,紅的,黃的,交雜在一條色彩上,其余都是黑的,黑的瀝青路,黑的山間田野,沒有地平線的銜接著天空。
車里也是黑的,他盯著中控臺一陣,而后看向后視鏡,“師傅,有火嗎?”
司機從后視鏡里瞥他一眼,“小伙子要火干哈?”
“抽煙。”
打火機外殼是一次性的綠色塑料,他夾著煙點燃了才放進嘴里,把綠色的幻影遞還回去,他道了聲謝,把車窗搖下一半。
司機師傅也給自己點了一根,“第一次來嘛?”
公路邊停了好幾輛車,交警的衣服在夜色中尤其鮮明,卻仍是一瞬而過。
他回頭,意識對方在和自己說話,“不是?!?
印象中,他小時候來過一次北京,是八十年代末,北京是中轉地,因為航班的安排,他在北京多逗留了兩天。
那兩天的逗留給他帶來的感覺不怎么友好。
這讓他一時控制不住表情,冷下臉來。
他面無表情的時候,嘴角是向下的,眼睛異常的銳利,看著窗外的景色,不時,煙頭在窗沿抖著,煙灰頓時隨風而散。
*
數著時間到頭,眼見五月的月歷都要撕沒了。
趙嫂將月歷紙擺在眼前,端詳片刻,而后對埋頭在餐臺邊喝湯的劉飛臨說:“孩子,好彩頭,生日當天宜擺酒?!?
劉飛臨咽下一口湯,說:“趙嫂,你很想念飛仔嗎?”
否則分明從來不在意這些事務的人怎么會突然之間看起了黃歷?
思來想去,只有飛仔抱有到別人家去看黃歷的壞習慣。
趙嫂:“想啊,他才多大啊,年紀輕輕十幾歲的沒有父母,多可憐,有空多叫他來喝湯?!?
劉飛臨口頭應承著,“好的,你放寬心,餓不著他的,這小子精明得很,定期下館子喝老火靚湯?!?
“哎喲,這喝湯喝的主要是心意,這花錢買的哪能一樣?。俊壁w嫂愁的把月歷紙彈進垃圾桶,又說:“孩子們,慢慢吃,趙嫂先去把貓兒喂了?!?
餐臺邊只余下幾個小年輕,熟人的餐桌上沒那么多禮儀,大家都默認別人碗里的才是最好吃的,于是這場午餐進行到一點半。
此時此刻又展開一輪餐后甜點,李銀禾的位置靠近上餐口,眼疾手快的為自己奪來一份西多士,一杯齋奶。
臨走前,劉飛臨送她回到學校附近,說:“五月三十號,我負責送你和飛飛去電影院,之后出境,那天你可以在南牌樓吃午飯,我提前帶飛飛過來?!?
五月三十號,《春光乍泄》上映。
三人幾乎是踩點到的本埠電影院,劉飛臨看著手中的兩張電影飛,催促著:“快快,差不多要開場,二號影廳?!?
劉飛飛當沒聽到,牽著李銀禾的手到前臺買小食套餐。
等兩個姑娘終于進場,負責送到目的地的劉飛臨見一切妥帖,迅速地轉身竄進隔壁三號影廳,眼尖地看到過道位置的女人。
這邊影片已經播放到一半,坐在隔壁的女人抱著倒三角的爆米花專心致志看著電影,被偷偷親了一口,她嫌棄的擦著臉上的口水,忙里偷閑似得剜他一眼,隨后重新投入影片中。
二號影廳播放的影片是一對同性戀人無止境的爭吵而導致悲劇的故事,同隔壁三號甜甜蜜蜜的劇情大相徑庭。
一時好笑,一時鼻酸。
那天,十八歲的劉飛飛和十七歲的李銀禾各懷心思。
一個少女懷春,用愛發電,徹底迷上張國榮。
一個微闔眼簾,其中包含著光怪陸離,廚房、紅色毯子、證件、發燒、瀑布、酒吧、探戈、屠宰場、跑馬場,一面一面走馬燈。
不約而同的是,倆人都看得意猶未盡。
這段日子太過壓抑,她很久沒這么放松過了。
走出戲院,劉太已經在門口等著姑娘們,碰巧遇到熟人,上流太太們的偶爾碰面,難免要寒暄一番,讓兩個姑娘到墻壁等候。
劉飛飛伸了個懶腰,“接下來我們去吃鍋包肉,相信我,你會喜歡的?!?
“名字聽起來就不怎么樣。”
“你吃了就知道。”
晚餐時間,三人出境,在劉飛飛所說的東北人餐館中,劉太意外接到一串陌生號碼打進她的移動手機,掛斷后,劉太在兩個姑娘的目光下,餐巾角輕擦唇,慢條斯理的解釋:“是少秋,他回來了?!?
劉飛飛與李銀禾面面相覷。
“哦。”
晚餐結束后,劉太先把她送到學校附近,臨上去前,她下了車,握著李銀禾的手說:“蓊郁已經得知你回來,這段時間她可能會有動作,你這邊結課就回西望洋山住吧,否則劉公擔心你?!?
李銀禾微微點頭。
劉太笑說:“無論如何,我和你劉公都會護著你?!?
“我知道,你們對我最好了?!?
劉飛飛降下車窗,笑瞇瞇地說:“銀禾,還有我喲?!?
李銀禾笑,而后抱住眼前的女人。
劉太拍拍她的肩膀,“上去吧,阿姆看著你上去。”
李銀禾點頭,背著胡椒鹽背包回到住處,三樓燈壞了好幾天,她給包租婆報修,那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咬著煙,敷衍說:“那是電路壞了,可不是換個電燈泡那么簡單,得找專人修,反正又不是你屋子里燈壞了,急什么。”
李銀禾:“這里那么多租客,誰知這黑燈瞎火的我會不會有危險?”
“小姑娘,你不用怕,我是女人,租客方面自然也是面向女人居多,陌生男人我是不會放進來的?!?
包租婆再三保證過她的人生安全,絕不會有陌生面孔出入這棟樓。
可誰能告訴她包租婆是什么時候和駱少秋勾搭上的?
上了年紀的女人果然不靠譜。
她側了側頭,深呼吸一口氣,再次看向他。
他坐在最頂上的一層階梯,靠著墻壁,一手轉著筆,一手夾煙,一邊看試題,一邊皺眉。
李銀禾也不動了,靠在扶手處,皺著眉,“你什么時候來的?”
他旁邊有個煙灰缸,戳著幾根煙頭,看起來等很久了。
駱少秋從試題中抬起頭,緊接著蓋上試卷,把煙掐了,“沒多久,猜你不在,來的路上買的?!彼忉専熁腋椎膩碓?。
李銀禾嗯一聲,又詫異,“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晚餐時間,劉太收到他的消息。
可看他這架勢,不像是晚上才到的。
他邊把東西往挎包里塞,邊說:“下午。”
“哦……”
果然。
她原地站了會兒,沒走,又問“找我有事?”
“有吧?!彼唤浶牡幕亍?
李銀禾更詫異了,你有沒有事兒你不知道的嗎?
他終于收拾好背包,斂眉正眼看她,“沙梨頭有北極光,我想帶你去看看?!?
“你有病???”
她又不是沒去過沙梨頭,那破地方怎么可能有北極光。
“也許?!?
“……”
又來了,他總是能接受各種人身攻擊,且不以為意。
李銀禾:“不止為這一件事吧?”
駱少秋終于露出笑容,“嗯?!?
李銀禾邊上樓梯,邊從包里翻鑰匙,“我要換一身衣服。”說著,她去瞟駱少秋的穿著打扮,他的著裝不太像是從飛機上下來,或是從家里過來的,像是……訓練場。
上身一件白色幾近透明布料的汗衫,下身則是一條迷彩褲,汗衫衣擺束進迷彩褲頭里,被一條皮帶束縛的緊實又規整,褲管被塞進軍勾鞋中,總不離手的風雨衣掛在她家門上。
一串冷又硬的玩物勾到她的手,掏出來,見到眼熟的那把往鎖孔里塞,“你從哪過來的?”
駱少秋捋了捋凌亂的發,“我今天第一次飛?!?
看來他體檢過了,李銀禾不意外,她早該猜到。
駱少秋跟在她身后進門,打量著這間屋子。
一進來,香氣撲鼻而來。
有爽膚水、身體乳淡淡的味道,床上對著的天花板掛了許多香薰包,一根根絲線垂下來,玫瑰花、決明子、亞麻籽、茉莉花,左側靠墻的矮桌擺了許多的香薰石。
駱少秋斂回視線,“你屋里有沒有發蠟?我想整理下頭發。”
李銀禾面無表情看他。
他聳肩解釋:“教練可能都是開過戰斗機的,癡孖根一樣。”
李銀禾指著屋里唯一一個衛生間,“那。”
她租來的房子很小,一來大了空曠,她不準備常住。二來大的容易遭賊,三來小的有安全感。
小的也有小的不好,廁所和浴室只能是一體的。
更不好的是,小屋子只能采取開放式格局。
李銀禾面對床上攤開的衣服,猶豫片刻,提高音量:“我沒讓你出來你可不準出來啊。”
沒人吭聲。
不相信這屋子采用的建筑材料有多么上等次,駱少秋一定聽見了。
“回話!”
里頭傳來聲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