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好后,李銀禾重新返校上課,平時和手下的馬仔去唱歌,吃飯,看電影。偶有厭倦人間煙火的時候,她會搭上十三路巴士,去往嘉諾男高。
駱少秋課外活動漸漸多起來,有時去圖書館,有時去電影院,或是到碼頭寫生和開船,大多時候是和同學們去參與問卷調查。
但一成不變的是,他永遠不碰外面的食物,就算同學們揚言請他,或是未開封的零食包,駱少秋亦一概不碰。
好幾次兩人視線對上的時候,李銀禾都有些慌張,反而他是坦蕩的很。
同學們累了一個上午,見到路邊的雪糕車挪不開眼,回頭看李銀禾正靠在燈桿下,在用小拳頭捶小腿肚。
他只好放下留言板,問大家:“吃嗎?我請?!?
向老板要四個原味,兩個鳳梨味,一個草莓味。
每個人拿走想要的味道,剩下一支顏色粉粉嫩嫩的雪糕筒,他靠在車邊不知寫著什么,將便利貼撕下來。
同學們催他,“駱,走了。”
駱少秋頭也沒抬,“就來?!?
見他們起步離開,李銀禾亦步亦趨跟上去,轉角眼見一個雪糕筒豎立在公共盆栽旁,人高的長方形石頭上。
盆栽上貼一張醒目的黃色便利貼。
字寫著:不要吃蛋托脆皮。
李銀禾從包里翻出筆,在下面回了一個:哦。
蓋好筆帽放回包里。
李銀禾小手拿起雪糕筒舔了一口。
李銀禾跟的次數多了,他身邊的人自然也認得出,探頭跟漂亮的男孩說:“駱,那個女仔這個月好像總在跟著你,轉個頭老是見到她在瞟你,是不是……”他吱唔著,斟酌措辭,“或許,是不是跟蹤狂?要不要報警……”
駱少秋:“不用理她。”
其他同學也湊過來,“認識的?”
“好眼熟啊?!?
“對,好像在哪見過?!?
“廢話,你這幾天不是天天都見到。”
“操,講話就看字面意思,怪不得你閱讀理解這么差?!?
“??”
駱少秋已經平息下來,“行了,寫作業?!?
他的聲音很醒目,是那種很年輕的,帶著點磁性,很容易辨認出。
那些人也認為該收心寫作業,最后一句話仍在打趣他,“成了成了,被跟蹤這種事,駱說不定都習慣了,我們瞎操心什么呀?!?
駱少秋托著下巴頦,左手握著筆微微的動,“別太過分了啊,周圍都能聽到你在說什么,要等會取笑人女孩子哭了你說怎么辦。”
李銀禾這一桌在最角落靠窗的位置,自然聽不到中間的他們在說什么,只知道一群男孩子有說有笑的寫著作業,資料散了一桌卻能準確找出他們需要的資料頁。
不愧是能和駱少秋做朋友的人。
有兩下子。
在柜臺前點的檸檬雪碧和奶酪土司脆被送過來,起開易拉罐,將雪碧倒進玻璃杯中,檸檬立刻升到水平面,吸管隨意戳了戳,她無精打采趴在臺面上,慢慢吸起來。
不知不覺天已黑,鴉青色的天空下,各路屋子亮起了燈。
駱少秋覺得左手再寫下去要生出繭了,換著右手繼續寫,速度不減,只是字體稍變一點。被旁人看到,不免一番抱怨:“這技能真強,我也好想成為左撇子啊……”
駱少秋不置可否:“你可以練?!?
那人痛呼著:“哪有你說的那么容易!”
“平時不是沒什么娛樂措施消遣么。”
“有的啊,”那人遲疑了一下,“還是有的吧,動漫可以看重播,還可以租碟片看……”
“你用這些時間練字,就可以看到成果了。當然,”他在紙上動了幾筆,發出窸窣的聲音,“重要的不是你一定要用這些時間,而是你有沒有花時間去練?!?
他手移開,是三個繁體字。
草書體的駱少秋。
旁人喟嘆一聲:“厲害,寫的真漂亮?!?
“你不必稱贊我,明明你也可以做到的事?!?
他右手之所以能寫字,是劉老強行讓他矯正的。
用筷子吃飯時依然是用左手。
這亦是他不愿意在外面吃飯的原因之一,總有小屁孩指著他問媽媽,“這個哥哥為什么用左手吃飯啊媽媽?”
他又不是怪物……
駱少秋垂眸片刻,抬起眼瞼,李銀禾還在吃,只是這次換成了蛋糕,透明的塑料盒里,是草莓和奶油,她一勺一勺的吃著,偶爾看看外面被路燈渲染成暗黃的風景,萬里無云的天空和來往的車輛,偶爾看看他。
兩人視線對上,她動動好看的菱形嘴唇。
她說:好吃。
駱少秋轉了轉筆,失手甩到地上。
坐在他旁邊的人微微一怔,隨即說:“我撿吧。”
駱少秋:“不用?!?
他坐著彎腰去撿筆的時候,李銀禾也竄到臺底下,小小的身板蹲在那,靠著皮沙發底部,淺棕的眼睛直視著他。
指尖觸到筆,他狹長的眼睛也對上她的。
他蠕動了一下唇角。
李銀禾努力辨清他說著什么,但這兒光線太暗,還沒看出來一星半點來,他已經直起身,李銀禾只得也坐起來。
她在那絞盡腦汁十幾分鐘,說這話的人已經做完作業,準備離開。
后來回到南牌樓,她洗過澡,站在陽臺上吹著風。
看著天色,才懵懂想起來他的口型。
他說:明天不要來。
意思是讓她明天不要再跟著他了。
到底是明天,還是以后都呢?
李銀禾看著滿天星空。
有一架客機打橫飛過,她哦了一聲。
南牌樓附近一帶什么都有,對面則是一家賓館,服務態度什么都好,就是房子不隔音,每到夜晚,總會出現想讓人報警的聲音。
倒不是多大聲到擾民的地步,這種窸窣細碎的聲音才讓人備受煎熬。
抓心撓肺。
翌日,李銀禾哪兒也沒去。
在樓下跟客人打了幾圈牌九,又轉戰四圈,一整個下午財源滾滾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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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點多鐘的時候,她叫來飛仔替位。
飛仔:“不打了?”
“坐的腿累,我出去站站。”
飛仔點頭,“行?!?
他坐下,看到一大沓紅色鈔票將麻將桌的小抽屜胡亂的塞滿,倒也沒說什么,大概知道說了也沒用。
李銀禾走出二樓陽臺。
天色慘淡,約莫是要下雨了。
陽臺向西,比東面安靜不少。
樓下是一條平時不怎么來人的小巷,偶爾會成為一些人的捷徑。
這個世界單調的,好像就只剩下三種聲音。
她的呼吸聲。
外空調機掛在窗戶邊,發出源源不斷的噪聲,散出的熱氣捕著周遭的空氣試圖取而代之。
被打橫折中一腳踩下的塑料瓶子,以及塑料本身摩擦兩秒地面足夠刺耳的尖銳聲,頓時打破她的寧靜。
李銀禾趴在陽臺上,宛如平日里發出熹微陽光的太陽從東邊不依不饒探出頭來的樣子,只露出兩雙眼睛,偷窺著小巷的情景。
骯臟的胡同,遍地到處都是垃圾,塑料袋,發泡盒,玻璃渣,衣不蔽體的女生。
她們拉扯著她的頭發,被破仰起頭,小巷里唯一抬起頭的她,看到二樓的李銀禾,猝不及防間,撞進雙方的眼睛。
她流著鼻血,血從嘴邊的笑紋蜿蜒而下,落到胸前單薄的布料,暈染開,又暈染開了。
眼中沒有可憐,祈禱,更沒有求救,只有比之更深的痛楚。
那群人中有男有女,二十來個人把小巷堵的水泄不通。
怪不得她不掙扎。
興許是知道掙扎也沒用,只徒增施暴者的興奮,得到更加劇烈的疼痛罷了。
那天,李銀禾沒看多久便離開了。
她沒想到兩人還會再見面,盡管她們所在的這座島,很小,很小。
這件小事在她漫長無趣的生活中,像見縫插針一樣,不痛不癢,沒過多久就被她拋到腦后。眼下思考的是,駱少秋可真是大忙人啊。
李銀禾靠在燈桿下的第三個小時,這么想著。
駱少秋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了。
他今日穿的是校服,衣衫不整,里衣襯衫紐扣散開,露出兩側好看的鎖骨,校服外套拉鏈也只拉一半。
繼上次他扔了一句明天不要來,時隔那么多天,她再一次像之前一樣,無聲無息跟著他回家。
倒沒什么動機,接送這個漂亮的男孩子上下學在過去漫長的歲月中,已經成為一件幾方認可的事情。
人人當他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他當她閑的無事。
事實上,她的確是悶得發慌。
如果現在空出這個時間給她,她也不知要做什么。
與其和飛仔他們在南牌樓打牌,到處鬼混,也不如看著他平平安安回到家后來的安心。
再說,回南天不是下雨就是潮濕,云都不好看了,出租屋也沉悶。
還是她的少秋好看一些。
她如是想著。
走到第二個路口,那位漂亮的男孩子忽然頓下腳步,從風雨衣里掏出了煙,在一個乞丐面前蹲下,遞給他一支,又幫他點燃。
隨即,他也給自己點了一根。
李銀禾等得不耐煩,靠在路邊的燈桿下,揉了揉酸麻的小腿,今天站太久了。
他們說了一會兒話,乞丐忽然抬起手指指過來。
李銀禾嚇一跳,背過身去。
第二次說不清到底為什么會背過身去,也許女孩子的確是奇怪的生物,沒說話個兩三天,便單方面認為對方也在生氣,上升到冷戰的級別。
兩方不愿認輸。
可惜她也知道自己的自然卷和打扮太標志性了。
忽然喪了起來,看著今晚的月亮。
兩分鐘后,再從燈桿下探出頭,駱少秋已經不見了。
她看著路邊的草叢,再看看眼前光怪陸離的馬路,眼睛忽然有一些不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