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 高大的廠房沐浴在晴空的燦爛光輝裡, 儼然一所莊嚴的機器聖殿, 這些大小不同、 形狀各異的鋼鐵戰士們穩固又整齊地縱橫排列成行, 兩側牆上安裝著兩排明亮的玻璃窗, 其中靠下面的一排是可以上下翻轉開關的, 在這個不熱不冷的季節裡, 有多個窗戶是開著的。 玻璃被擦得錚亮, 閃耀著淡青色和琥珀色的反光, 整個車間一片光燦燦的。
任書記早早來到了車間, 做完早上的盤點, 他開始轉運工件, 陽光透過巨大的窗戶一路照進車間, 給一切的物體都鑲上了一層金邊, 細密的灰塵在光影裡飛舞, 任書記時而站立、 時而彎腰的身子切分著陽光,光影裡,他的身板已不再挺直。
萬曉陽今天也來的挺早, 一到車間就直奔自己的工位, 她打開工具箱, 往外拿工具時, 建國湊上前, 她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下, 使建國在尷尬之餘還喚醒了一種叫做“自卑”的意識。 自從上次板凳事件之後, 冷師傅從家裡拿了個木頭小凳, 她和他很自然地分凳而坐了, 而且都是先坐的人自覺地坐小凳, 顯得既歉讓, 又很和諧, 但外人看來就覺著太過生份, 在有些人的眼裡, 她屁股底下坐的不是板凳, 那簡直就是一輛熠熠生輝的小汽車, 真是官小姐在和咱勞動人民叫板。
建國把一本裝訂簡陋的馬糞紙印製的書遞給萬曉陽說: “下星期, 車間要對青工進行崗位基礎知識摸底考試, 這本書你好好看看。”
“車間沒通知呀?”萬曉陽又是歪著頭, 眼睛忽閃忽閃的。
“我聽陳技術員說的, 再說, 就是不考, 你學了也沒壞處, 還有, 這裡面我折了角頁面上劃了線的, 都是我覺著跟焊工有關的部分, 你要記一記。” 她收起書 放到工具箱裡, 完了連聲“謝謝”都沒說, 建國覺著有點失落。
陳技術員坐在辦公室裡, 伏身在圖板上畫手把焊接的工裝夾具總圖。 昨天建國來帶著央求的口吻說: “技術員, 我想搞個焊接的夾具, 你看這手把人手拿著對吧, 焊縫寬窄不一, 還容易燒著手。”
“好啊, 這個我也想搞, 現在的焊縫質量確實不行, 可這鐵皮太薄, 工藝上實現起來難度還是比較大, 再說今年技改計劃已經訂完了, 沒經費沒計劃你怎麼搞?”
“你只管畫圖, 我找人加工, 他們求我的時候可比我求他們的時候多多了。”
“那行, 我老頭正好在工裝車間當調度員, 到時候我給他說一聲。”
任書記把一車工件缷完, 返身再回來時, 迎面碰上了鍋爐房的王師傅, 他送完開水, 挑著一對空桶晃晃悠悠地從會議室出來, 任書記笑著說:“老王頭, 辛苦了。”
“不是心苦, 是命苦。”
“噢?”聽到任書記詫異的語調, 他覺著自個失言, 那年頭, 人都很敏感, 發牢騷搞不好會發到牢裡去, 尤其是對著領導說這等話, 於是忙陪笑臉說: “不辛苦, 不辛苦, 苦不苦, 想想長征二萬五, 累不累, 看看咱領導任書記。” 這馬屁拍得任書記心裡挺舒服, 可嘴上卻說: “你個驢日的, 從那兒學的這些個油腔滑調。”
王師傅正在爲自己打的這個圓場洋洋自得, 迎面碰上到會議室去打開水的紅梅, 她手裡拿著兩個茶杯, 紅梅聲音甜脆地招呼道: “王師傅, 你早啊!” “不早, 不早, 紅梅姑娘早。多好的閨女。” 說著還晃晃腦袋, 咂巴咂巴嘴, 象剛品嚐完一頓美味佳餚。 王師傅五十多歲了, 看到這麼個朝氣蓬勃的年青人, 也挺舒心。
眼看著走到車間大門口了, 王師傅卻不急於往外走, 而是站在那兒, 脖梗子往後擰, 這扁擔也跟著打了橫, 冷彩蓮風風火火地進了門, 一頭撞在了扁擔上, 她一擡頭, 見是王師傅, 別看這王師傅幹著個不起眼的火頭軍, 可手中的權利還是不可小視, 那年頭什麼都缺, 這能源自不必說, 一般人家都是打上開水回去做飯, 既省時間又省煤, 開水是2分錢1壺, 先到財務科買票, 每天定時供應, 在那段時間裡王師傅一下子就神氣了許多, 他常常是嘴上叼根菸, 坐在水房裡一個開著的小窗口前瞇著眼打量著來者, 按他的心理價位收票, 這臉兒熟的, 票的含金量就高, 一般計量單位就是熱水瓶, 最大的也就是8元錢一個的大號鋁壺, 你想超計量獲取, 就得看他的臉色了。 尤其是在那年頭算“奢侈”的享受――洗澡, 一個澡堂, 男女錯開, 憑票洗澡, 一人一禮拜一次, 到時他坐在那兒收票, 如果看你不順眼, 你洗到一半時這熱水就沒了, 你用冷水匆匆對付一下, 氣呼呼地去問, 他還會理直氣壯地說: “鍋爐就那大, 你不節約著用, 開的忒大, 還來找麻煩。” 你一點脾氣都沒有, 而且以後還會再遇麻煩, 所以一般人見了他, 都還招呼一聲, 尤其是冷師傅, 他們家從來都是超值享用, 所以先陪個笑臉是萬萬不可少的, 於是笑著用玩笑的口吻說: “熊孩子, 看見老孃來了也不讓道。”
王師傅沒吱聲, 頭都沒回一下, 冷彩蓮覺著受了冷落, 於是提高嗓門大聲地說: “這是幹勝(什)麼? 站在個大門口, 好狗還不擋路呢!”
“那俺就當個賴狗唄!” 說著他仍扭頭往後看, 目光像是在搜尋什麼。
“我看你也是條賴狗, 一天燒的個破水, 該熱的時候它不熱, 不該熱的時候它燙死個人。” “你這話是咋說的? 莫非這開水還成了神? 要真那樣, 俺不成了神它爹了?”涉及到他的工作, 也可以說是他的火頭權, 王師傅不再沉默如金了。
“開水成個屁神, 俺是說, 平常吧, 用它做飯, 它連點熱呼氣都沒有, 可那天, 俺倆兒擡著, 一不小心喀(磕)倒了, 燙得俺兒前身上滿是燎泡, 還好, 拇把那命根子給燙壞了。”爲沾點便宜, 兒子燙了, 受罪不說, 醫藥費也花了不老少, 不知頂多少桶熱水, 她一直覺著心裡憋屈, 想找人說道說道, 但明知是愛沾便宜惹的禍, 羞於啓齒, 今日個見著老王頭, 像真見著這禍根兒似的, 一古腦兒倒了出來。
“人家都是用壺提, 誰讓你佔公家便宜, 用桶擡?”
“擡不擡管你個屁事? 我看你那覺悟也拇高到那兒去, 還不就是偷懶想少燒點唄, 多少的又不要你拉風箱去燒, 還不是一樣按電門, 你心痛個屁呀!”
“那中, 你以後還用桶擡, 等那天把那命根兒給燙壞了就結了, 省得一天在那兒XX著惹事。”
“你個死老頭子,越說越不像話,你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她向王師傅撲過來, 一手往他的臉上抓去,一邊嘴裡嚷嚷著: “讓老孃XXXXXX, 怪不得你不好好地走路, 眼睛到處亂瞟, 又瞄上那個妞了。”說著一手朝他比劃。
王師傅一邊把身子往後躲, 一邊說:“你也怪擡舉俺來,就俺這歲數、這條件, 別說瞄上妞, 就是瞄上你, 你幹不幹? ”
“你個死老頭子, 越說越不中聽, 你看老孃今日個不收拾你纔怪。” 她摩拳擦掌, 大有比試一番的架式。
王師傅瞇著眼, 饒有興致地看著女人灑潑, 他是從中原那個大廠調來的, 家屬沒來, 原是鍛工, 後身體不行了照顧燒開水, 多年單身一人在這兒, 看看女人灑潑對他也是一種享受。 他瞇著眼, 不緊不慢地將扁擔一轉, 阻止了她的進攻, 說:“打住, 打住, 想親熱今兒個X裡來, 俺等你, 別大白天往俺懷裡鑽, 不知道的還以爲俺耍流*呢。”
車間門口已聚了一些人, 大家嘻嘻嘻地看熱鬧, 冷彩蓮氣急敗壞地說:“你, 你……”她掄著挙頭朝王師傅打去。
王師傅擡手進行了空中攔截, 抓住冷彩蓮的胳臂把她拉到身邊, 對她耳語說:“掰(別)鬧了, 俺是想看看安再文的徒弟長得啥樣, 把他迷得那樣?”一聽到人家的秘密, 強烈的窺視欲使得冷彩蓮立馬安靜下來, 她附到王的耳際, 小聲地問: “咋樣了?”
他又回她一個耳語, 還用一隻手擋著: “就那事唄, 倆人站著, 中間還隔了一塊玻璃片。”
哈哈哈, 大家笑著, 有人問:“商量好了嗎? 今天晚上幾點呀? 要不要咱們大夥給鬧鬧房啊?”
王師傅卻不理會這些, 正了正扁擔準備往外走, 又想起了什麼似的回頭發表了嚴正聲明: “掰(別)外傳啊, 出了這道門, 俺可就啥也拇說了。”
在這個早上在車間外面靠廠圍牆的一個角上, 鍛工班的小侯和小楊並排蹲在廁所裡, 小侯擡起手脖子在小楊的眼前一晃, 一道亮光閃了小楊的眼, 小楊掰過小侯的手腕子, 仔細看:“哇, 上海表, 你買的?”
“我哪有那能耐, 這東西可是有錢都買不來, 要票的, 我姐夫買來孝敬我爸的。”
“你真有福氣, 有個姐。”
“那讓你媽也給你生一個唄。” “那生了也只能當妹了, 唉!”
“羨慕嗎?”小侯又一次把戴著那塊表的手朝小楊晃了晃, 說:“喜歡嗎?”
小楊說: “喜歡啊, 怎麼嘀, 你送我?”
“可以啊, 只要你把我X的吃了。” 下面茅坑裡, 一塊水泥板斜插到化糞池裡。 說完還嘿嘿笑了兩聲, 滿臉的得意。
小楊剎時氣炸了肺,他環望四周, 迅速從身後的牆根檢起一塊鐵板邊角料,往小侯蹲的茅坑邊一搭。 XXXXXXXX。 小候驚得立馬站起來呆在那裡。
小楊則手捂著肚子, 身子扭動著, 像是犯了腸絞殺, 臉扭曲著說: “你吃了什麼東西? 要命啊! 我要有個三長兩短你要償命啊! ”
小侯嚇得目瞪口呆, 他摘下手錶放在那個扭動著的軀體腳邊, 提起褲子跑了出去。 小楊在身後喊著: “給我到車間請個假, 我要上醫院。”
然後他手在喉嚨眼挖了又挖, 哇哇地乾嘔了一陣, 戴上表回家去了, 他家住在市裡。 一路上他噁心得咧著嘴, 伸著舌頭, 不斷地向外哈氣, 像大熱天裡伸著舌頭的狗,他忽然想起不知從哪裡看到的:吞金的人好像吃韭菜類粗糙的纖維, 這金子就可以被裹著排出去了, 於是他在路邊買了一捆韭菜, 回家切了寸把長, 炒個半生不熟艱難地吞下去。他知道小侯不會善罷甘休, 那就讓他吃回去。
冷彩蓮懷揣著她的秘密往車間裡走, 後面一羣人跟著, 有人問:“啥事, 還那麼神秘?”冷彩蓮不語, 人們越發地緊追, 有人一直跟到她的工位上, 紅梅趕緊給她遞上一杯泡好的茶, 說:“師傅快喝, 都涼了。”然後她又從工具箱裡拿出工具和防護用品, 放到冷彩蓮身邊的板凳上, 冷彩蓮喝了口茶, 對站在她面前的幾個人說: “你們跟著來幹啥, 等會兒書記來楷俺, 扣了獎金你們賠給俺? ”
“剛纔你倆說的啥悄悄話, 別一個人獨吞嘛, 說來大夥也聽聽! ”有人說。
“獨吞幹麼? 還怕噎死, 只是人家倆的那事是能隨便說的麼? ”
“啥事?”
“就那事。”
“那事是啥事?”
“那事就是那事, 你豬頭啊!” 反應快的人已從冷彩蓮不經意間溜出來的那個“倆”字悟出個大概了, 於是把剛纔問話的人捅了一下, 湊到冷彩蓮跟前。
“快說, 是誰呀?”
冷彩蓮略作沉思狀, 然後自言自語地說: “按說呢, 這不應該算, 這倆人站著, 中間還隔了一層玻璃片, 頂多也就算個**未遂, 不, 不, 好像不是**, 應該是‘XX未遂’。”
人們按捺不住了, 七嘴八舌地問: “誰呀, 快說, 你還包庇**犯, 不, 就是XX犯也不該包庇啊! ”
“我包庇他幹勝麼, 只是, 人家還是個閨女, 說出來不好。 ”她就這麼層層剝繭, 把個她嘴上說 “說出來不好”的事差不多合盤托出了。
“是個閨女, 那我們可要猜了。”
有人大聲地說:“首當其衝, 是茍愛琴。”
然後幾個人一致把頭扭向茍愛琴, 問: “你跟那個上海佬對不對?”
茍愛琴拿起一根焊好的手把, 在空中掄了一下,氣憤的吼道: “誰說的? 看我不把他的狗頭砸爛。 ”
冷彩蓮看到人們的猜測偏離了大方向, 傷及者又發那麼大的火, 本來她只要來一句:不知道, 老王頭拇說。她也就不用說了, 可她不會不說, 到時候喉嚨眼的話直往外跳:“別瞎猜, 不是俺班裡的。”
“那是哪個班的?”
這時任書記站在車間辦公室的門口, 往這邊張望, 冷彩蓮忙說:“快走快走, 書記來了。”
有人還在那兒磨蹭, 冷彩蓮小聲說: “快走快走, 哎呀, 是維修班的。 ”
“噢, 是班長跟他的徒弟吧?” 不知是掐算出來的還是蒙的, 有人應道。
仔細一想, 也是, 維修班單身在這兒的就只班長一人, 還帶了個女徒弟, 而且徒弟向師傅XX, 在廠子裡也不算稀罕, 有人還把這理解爲尊師愛師呢。
“我可拇說, 是你自已個說的。 ”冷彩蓮就這麼看似不經意地把個謎底亮出來了。
人們一邊散去, 一邊嘰嘰喳喳: “原來是師傅和徒弟呀, 這有啥新鮮的, 師傅帶她那麼辛苦, 孝敬一下也是應該的嘛!”有人不以爲然。
旁邊的一位接茬: “是不是你徒弟也是這麼孝敬你的。”
“一天給老婆看著, 就是徒弟想孝敬也不敢受用, 這一輩子怕是沒這個豔福了。”
那年頭, 學徒進廠前都未進行過專業技術培訓, 學技術全靠師傅手把手地教, 有道是:“一日爲師, 終生爲父。” 但受 “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的古訓, 師傅教徒弟是十分吝嗇的, 一根絲槓從扒毛坯起, 這十來個班, 師傅天天叫你陪著, 或是讓你幹, 可到要精車或挑絲的關鍵時刻必笑嘻嘻地支出你二里地, 叫你去領個勞保呀或是乾脆出去幫他乾點家事, 等你回來, 那工件已安裝校正完畢, 刀具也已調好, 轉速慢慢的, 師傅悠哉悠哉坐在一旁, 還讓你一塊清閒清閒。那年頭學徒轉正又沒有統一的考覈標準, 轉了轉不了全憑師傅一句話, 因此學徒巴結師傅也不亞於當今的演員攀導演。 學徒每天早來晚歸, 除了幹些粗、苯的髒活、累活外, 還要給師傅端水泡茶, 察言觀色, 討師傅一個笑臉, 有的女孩還付出點什麼, 這些沒有明文規定, 進廠須知裡也沒寫, 全憑個人去悟道, 可萬曉陽沒有這個悟性, 建國也不會做幾檔子事叫她領悟領悟, 所以她這個徒弟就當的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