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廠第一天, 萬曉陽懷著美好的憧憬, 揣著一腔的熱情, 可那些冷冷的目光, 那些閑言碎語把她澆了個透心涼, 食堂撞人, 板凳砸人, 這一天的跌宕起伏把她徹底地打蒙了, 她心里亂糟糟的, 裝著一肚子的委屈和失落, 臉上掛著一副倒霉相, 腦袋一直嗡嗡作響, 就這么跟著人群走出了車間, 直接上了廠子的交通車回家去了。
家, 這個別人可以避風的港灣, 在她卻成了不得不去忍受的另一份煎熬。 從江南水鄉到塞外高原, 氣候、生活條件的巨大反差, 像水塘里的鴨子給趕到了旱原上, 讓她渾身的不舒服、不自在, 而今天的當頭一棒更把她打得暈頭轉向。十幾年來, 和父母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 更別說沐浴他們關愛的陽光, 取而代之的姥姥姥爺想方設法讓她的飯桌豐富、衣著得體、床鋪舒服, 卻很少給予她為人處世方面的教育和獨立生活能力的培養, 她不會察言觀色, 不會審時度勢, 她沒眼色, 眼里沒活, 更不會干活; 她說話既不圓滑也不拐彎抹角, 不會甜言蜜語地討人歡心, 更不會媚態十足地讓人舒心, 而這些缺陷幾乎是水到渠成地、或是順理成章地加深了她與人, 包括家人的隔閡。
父親常年在牧區跑, 她回來后都沒見過幾面, 她除了生疏, 幾乎沒有什么感覺, 母親倒是在機關大院里上班, 天天見, 但從母親眼神中流露出的無奈, 她看出她不喜歡她。 “舉目皆陌人, 顧影獨自憐”, 內心除了孤獨還是孤獨, 表現出來就是對人冷漠, 當然, 得到的回報就是別人更多的冷落, 冷落之反作用于她, 激起更強烈的孤獨感, 她就在這個怪圈里打轉。 孤獨是一種恐懼, 一種保護, 一種潛藏著的報復和攻擊!
她的家就在政府機關家屬院里, 一走進院門, 腿就像灌了鉛似的, 當踏上通往自家的樓梯, 就覺得頭頂上的空氣好像都被壓縮了, 她常常想到從電影上看到的納粹的舉手禮, 那壓力就來自于那只手, 那是妹妹曉紅的手, 直挺挺地伸出去, 遮住了她頭頂的一片天。
曉紅小她一歲, 人長得膀大腰園, 一張大大的園盤子臉卻長了一個碩長的下巴, 還向前翹著, 她從小在父母身邊長大, 性格也潑辣, 特殊時期開始的第二年, 她剛背上書包, 沒幾天就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 自己把名字給改了, 把“萬曉紅”改成了“萬代紅”, 只是那個名字作為一個符號, 隨著那個時代的落沒很快就被遺棄了。 父母下放干校改造時, 她就擔當起了管家和照顧弟弟的重擔, 她性格開朗, 心直口快, 從小自立性很強, 后來, 父母回來, 但工作很忙, 所以她“管家”的地位一直沿襲下來, 不知是不是上蒼的安排, 人在許多方面是互補的, 雖然她的長相實在叫人不敢恭維, 但在其他方面, 比如在治家方面, 那絕對是同齡的女孩子望塵莫及的。
回家這些日子, 曉陽總是看到曉紅手腳不停地忙里忙外, 搭拉著臉, 還時不時用眼睛的余光在她的臉上游來蕩去, 搞得她不知所措, 干活也插不上手, 如果趕上吃飯, 曉紅那一連串不耐煩地“吃吧, 吃吧。” 讓她覺著自個是在吃舍飯, 而且吃的是妹妹的舍飯, 她想起了《紅樓夢》里的鳳姐, 這曉紅活脫脫就是一個“鳳姐”, 只是這長相與“鳳姐”相去甚遠。
女性天生就愛漂亮, 也妒忌漂亮, 尤其在心氣兒高的曉紅身上, 這長相, 從她懂事時起就成了一塊心病。 現在突然冒出個姐姐來, 長得那兒都比自己強, 所以她心里除了陌生還有些嫉妒, 以前, 人家見了媽媽, 總是說: “老陸, 你好福氣呀, 女兒那么能干。” 而現在, 幾次聽到下班打門口過的阿姨跟媽打招呼說: “大女兒來了, 長得多水靈。” 這時, 她的心里就會產生切腑的痛感。
一天, 曉陽洗完澡, 對著鏡子梳頭, 浴后粉色的皮膚緊繃透亮, 像剛煮熟的雞蛋清, 鮮嫩欲滴, 竟不由自主地對鏡自賞起來, 她用手理著額前的劉海, 目光專注, 嘴角微撇, 露出一絲笑意, 后又往回收一收, 好像選到了自己的最佳形象, 自我感覺不錯, 就在此定格下來。 姐妹倆同住一屋, 能夠這樣對鏡自賞的機會是不多的。 “喲, 夠漂亮了, 還要提高回頭率呀!” 不知什么時候妹妹站在了房門口, 身子斜靠著門框, 雙手抱在胸前, 嘴角下拉, 眉毛上挑, 臉上寫滿了譏諷和鄙夷。在她看來, “回頭率” 是學校里男生對女生漂亮程度評價的量化詞, 因為她的這個“率”太低了, 所以她把它賦予了諸如 “小資情調”、 “風情萬種” 甚至是“風騷”一類的貶意。
萬曉陽頓感有道冷冷的目光, 穿透了她的身體, 窺視著她的內心世界, 她羞愧難當, 像做了賊似的連忙轉身, 像關了電視一樣, 一副美少女的青春圖像瞬間就從屏幕上消失了, 而且以后她再也沒有勇氣把它重播一次, 但心頭的壓抑卻與日俱增。就在她轉身往外走與曉紅擦肩而過的一瞬, 小紅那向前撅著的下巴那么刺眼地闖入了她的視線, 她覺著它好像變成了一件利器, 向自己刺了過來, 她的心里掠過了一絲恐懼, 還有一絲輕蔑。 后來, 她把這“輕蔑”做成炮彈, 給扔了出去, 炸了個人仰馬翻, 也把自己炸出了“鳳”巢。
萬曉陽家住的是一套三室一廳, 比大多數的中國人整整提前二十年進入了“小康”, 客廳呈長方形, 南北走向, 大門沖西, 一進門, 右手方向按功能算是真正的客廳, 貼墻放著一個五斗柜, 上面放著一臺電視機, 對面是一對木框布包的沙發, 中間擺了一個木質的茶幾。左手邊是廚房門, 再過來貼墻放著一張方桌, 所以, 開門見桌。吃飯如果人多, 就把桌子拉出來, 靠墻可以再坐一個人。
今天父親出差回來, 又知道曉陽上了班, 早早做好了飯, 桌上熱氣騰騰。 母親靠墻坐著, 父親身軀高大, 坐在她對面, 曉紅挨里面一個邊坐著, 正面對著門, 靠門的那個邊空著, 一家人好像專等她似的。 曉陽一進屋, 首先看到的就是曉紅那張冷冷的臉, 這心也就跟著往下沉了一下, 她很自然地就近靠門坐了, 沒跟任何人打招呼。
帶著一份讓女兒端上了鐵飯碗的成就感, 母親一改往日的矜持, 興致挺高地說: “喲!我們的工人階級回來了, 快吃飯。” 然后她從高壓鍋里來來回回地盛飯, 曉紅依次接過來擺到各人面前, 當給曉陽時, 她重重地一放, 發出了“咣噹”的一聲響, 曉陽覺著這是曉紅那關閉了聲帶的“吃吧, 吃吧。”她白了曉紅一眼, 心里的煩躁又升了一級。
曉陽拿起了筷子, 在胸前舉了那么一會兒:一盤切成大塊的煮羊肉, 她吃不來那個膻味, 一盤土豆絲, 是這里的特產, 這幾天幾乎是餐餐必備, 只有那盤綠油油的小油菜, 讓她眼前一亮, 在這早春季節, 在內地隨處可見的小油菜在這兒可是稀罕物, 它要搭著汽車、坐著火車才能走到這飯桌上, 可曉陽沒這個認識, 覺得那不就是幾分錢一斤、最最普通的家常菜嘛。 父親問:“報到了?” “嗯。” “干什么?” “焊工。”她沒精打采地敷衍著, 母親看到她不高興, 以為是干活太累, 就說:“剛開始都那樣, 習慣了就好了, 分師傅了吧, 師傅咋樣? 對你好不好?” “就那樣唄!”她顯得不耐煩。
母親這才聽出話的味不對, 說: “這孩子怎么說話呢? 什么叫:‘就那樣’, 那到底是哪樣呢?” 萬曉陽頭也不抬, 讓那股氣繼續往外冒: “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在老家下鄉呢。” 母親來火了, 她“啪”的一聲扔下筷子對著曉陽大聲說: “你怎么不早說呢, 為辦你的事, 我跑了多少腿, 因為你還沒畢業, 戶口又不在這兒, 我低三下四跟人家說了多少話, 低了多少回頭, 到頭還落了個‘還不如’, 你真沒良心啊!” 她心中的委屈流于言表, 說話間, 這聲調也逐漸高了起來。
看到母親動氣了, 大家就都不言語了。 面對大家的沉默, 母親也似乎明白了個中的原委, 于是又自言自語地說:“活該, 自找的, 算我自做多情。” 父親卻毫不留情, 接上茬: “我看也是你自做多情, 當初不讓你搞, 你非要腆著個臉找這個, 找那個, 我都覺著臉上沒光。” “臉上的光能當飯吃啊!”這無異于火上澆油, 母親更來氣了, 她站起來手在桌上猛擊一掌, 桌子振動引得碗碟發出了瓷器的碰撞聲。
“你們還有完沒完? 還叫不叫人吃飯呀?” 曉紅使出“鳳姐”的淫威, 大喝一聲, 本來她明年就要高中畢業, 現在曉陽已經做了安排, 留給她的就只有下鄉一條路了, 所以原本對母親的這一安排就有些說不清、道不白的怨氣, 所以說不清, 是因為明年要是招工呢, 會因為姐姐已經安排她就得下鄉, 而明年要是不招呢, 那她更要下鄉, 反正她下鄉是鐵板釘釘橫豎是跑不了;而今年要是安排她呢, 一是不合家里的順序, 二是她在本地, 這沒畢業是誰都看著的, 如果弄不成, 指標作廢不說, 還會給父母的前程帶來不可估量的影響, 在這個院里長大的她當然知道這其中的利害;如果為了明年她能招工而放棄今年的機會, 那明年要是不招工呢, 不只是雞飛蛋打兩頭空, 而且父母還會因此而對曉陽留下一輩子的虧欠, 所以她從道理上還是能理解母親的苦衷, 但情感上還是難以接受, 一觸及這個問題, 心里就揪得痛。
曉紅的這一嗓子還真起了作用, 別人不說了, 母親也無奈地坐下了, 她倒來神了, 她歪著頭, 揚著臉, 那下巴又向前撅著, 沖著曉陽, 一串風涼話像子彈般射出: “怎么啦? 不滿意, 現如今干點什么你才能滿意呢?” 停了一會兒, 見別人都沒吭聲, 她更上勁了, 臉上露出鄙夷的神情接著說:“噢, 對了, 我知道, 當省長, 當省長你保準滿意, 可你干得了嗎? 再說也得人家讓啊!” 合著說話的節拍, 那臉朝天花板一揚一揚的, 那撅著的下巴也跟著向前一沖一沖的, 那影象又一次刻在了曉陽的腦子里。 “行啦, 曉紅, 怎么跟你姐姐說話呢, 一個女孩子, 說話怎么那么尖酸刻薄?”父親厲聲制止道。 “哼, 姐姐, 也得有個姐姐樣。” 她的輕蔑無限地膨脹著。
“咚咚咚”,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一個大嗓門叫著: “媽, 我回來了, 快開門。” 母親回應道: “不會自己開, 怎么? 又沒帶鑰匙。” 說著瞟了曉陽一眼, 因為她離門最近, 開門也就是一轉身一伸胳膊的事。 可是, 曉陽沒有動, 母親的心緊了一下, 于是站起來, 把桌子往前推了推, 抽出身去開門, 門開, 小強一手抱著個足球, 一手夾著厚厚的一摞衣服走了進來, 說:“嘿嘿, 你沒看著, 手都占著呢, 這腳又沒這功能。”
曉紅趕緊接下他手里的東西, 說:“快去洗洗吃飯。” 小強挨著父親坐在了曉紅和父親之間, 曉紅趕緊起身給弟弟盛飯, 小強環視了一下說: “噢, 爸, 大姐, 你們都回來了。” “一天不學習, 就知道玩。” 父親明似責備實則關愛的一句話算是做了回應。 曉陽沒聽見似的, 對弟弟的問候居然沒有反應。 媽媽看在眼里, 這氣就直往上沖說: “弟弟跟你打招呼呢, 你吭一聲就低搭了, 像誰都欠了你的似的。”
父親瞅了一眼曉陽, 見她低頭不語, 也不動筷子, 知道這孩子脾氣犟, 就對母親說:“今日這是怎么啦, 這飯還叫不叫人吃了, 我說, 唉, 是不是先喂飽肚子, 有什么事吃完了飯再說。” 看來他也看出, 曉陽有些太出格, 也真有必要說道說道, 只是個時間、地點和方式的問題。
于是大家又在飯桌上忙活, 小強吃飯也顯示了男孩子的風范, 他大塊吃肉, 一筷子就把青菜碟子掃蕩了一大片, 曉陽一看急了, 端起青菜碟子一古腦兒扣在了自己碗里, 過去在老家, 這是她飯桌上常玩的把戲, 可是今天, 當她又習慣性地玩了一回后, 自己也有些詫異, 她很后悔,不知所措, 總不能再倒回去吧, 一時楞在那兒, 全家人也都楞了。 反應最激烈的當然還是曉紅, 她“啪”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摔, 把碗往前一推:“八輩子沒吃過, 下作, 不吃了, 光惡心都惡心飽了。”說著, 頭又習慣性地揚了兩下, 那下巴也就跟著向前噘了兩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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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陽抬頭看著曉紅, 那向前撅著的下巴像是又捅到了她的肺窩子, 那天照鏡子時腦子里閃過、剛才又被激活的一個影像:飛著的利器躍然腦際, 她面帶鄙視, 慢條斯理地說:“別老那么撅著, 當心下巴殼飛出去。” 說完, 她還因為自己這個形象的比喻有了片刻的愉悅。 像掐著了毒蛇的七寸, 曉紅騰地站起來, 越過弟弟一手抓起曉陽的頭發, 往上提, 疼痛感使曉陽順從地站了起來, 同時她另一只手就去撕曉陽的嘴,還大聲地喊:“我先讓你的下巴飛出去, 你個狐貍精,你個妖精……”她扯著曉陽的頭發往后退,曉陽身子跟著向前傾斜, 當重心過度前移的時候, 她趴到了桌子上, 桌子也跟著翹起了兩條腿, 那只引起事端的青菜盤子(如今已空空如也)順著桌角滑到了地上, 發出了它在粉身碎骨時的哀鳴。
這突如其來地一幕把母親驚呆了, 她顯然品出了這話的味道, 說:“這孩子說話真毒。” 父親一把拉住曉紅, 一只手就去掰她拽頭發的手: “你瘋了, 干什么?放手, 動不動就撒潑。” 曉紅向后退去, 她的手顯然沒有完全松開, 指縫間夾著曉陽零碎的頭發, 她把手在眼前晃了晃, 像欣賞自己的戰利品, 然后把手一甩:“呸, 騷毛!” 頭發飄落一地, 她轉身回自己房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