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 廠子組織職工到當地一座著名的寺院參觀, 一下車, 一片燦爛耀眼的鎏金塔頂和五彩斑斕的彩繪建筑呈現在眼前。 穿著絳紅袈裟, 露出胳膊的僧人來來往往, 把人一下子帶入了一個陌生的世界。 不時有身著藏袍、手持五顏六色的經幡或不停轉運的轉經筒、磕長頭不止的朝圣者, 他們終于到達了目的地。 自從踏上這朝圣之路, 他們不畏嚴寒酷暑, 不管路途的遙遠, 不在乎時間的長短, 只在乎是不是一直在走著, 他們不是用腿在走, 而是用全身在丈量著土地, 以求神靈的保佑, 讓人在感受到這種生生不息的信仰魅力的同時, 也會產生一絲絲的神秘和畏懼。
走進庭院, 四周有低矮的紅墻, 院內大樹數株, 葉細花白, 清香撲鼻。 善男信女們川流不息, 職工們加入了一步一磕頭、 站起跪下走走停停的朝拜隊伍, 向香煙繚繞的大金殿移動。
走進大金殿, 鐘聲洪亮梆子清脆, 一尊滿腦袋卷毛、垂著兩只大耳朵、臉蛋豐滿的大佛合眼含笑半臥在鋪滿鮮花的蓮花寶座上。 神態各異的菩薩簇擁著它, 佛龕上供奉著香爐、 色彩艷麗的酥油花和臘制的水果, 香煙裊裊, 殿內煙氣繚繞, 充滿了酥油的氣味, 四周全是壁畫: 那色彩鮮艷、造型優美的蓮花、 碧空中輪狀花蕊的復蓮、 流動的飛云、旋轉的散花流云蕩氣, 描述著一個個流傳久遠的故事, 飄舞的長巾、 飄飛的衣袂把美麗的女神帶往那未知的世界。佛龕前和四周忽明忽暗的酥油燈像一雙雙眼睛, 注視著一批批膜拜的僧徒和游客。 佛祖那慈祥的目光, 微微上揚的嘴角, 似乎在告知著每個人的未來。
朝拜隊伍里的男女老少誠惶誠恐地依次匍伏在佛祖腳下, 叩頭如搗蒜, 其膜拜之勢:先雙手合十置于頭頂, 經額、鼻、口、心, 再全身伏地, 伏地時雙手、雙腳和頭頂都與大地“親吻”, 真所謂五體投地, 站起來后還要繞著蓮花寶座瞻仰一圈, 有的還捂著鼻子流著淚, 含悲忍痛淚汪汪地依依不舍而去。 個把站住的, 立刻被旁邊值勤的和尚拽走, 以免影響后面的人。 其虔誠讓茍愛琴震撼, 她想起了一句話: 心誠則靈。自己這一向被感情所困, 于是正對佛像, 肅立合掌, 恭恭敬敬向臥佛鞠躬, 跪下叩頭三下, 然后站起來, 深情地凝視, 嘴角歙動, 不知她是在企求佛祖保佑自己呢, 還是懲罰那個負心漢。
當她回過神來, 才發現廠子里這些心中本無佛、只圖看稀奇的同事們, 早已不見了蹤影, 她頓時感到陰森森的, 于是加快腳步往外趕, 迎面墻上四大金剛撲面而來, 一個個青面獠牙, 或手把刀, 或手持矛, 還有一個執著的長棍上挑著一個骷髏頭, 她剎時背上涼嗖嗖的, 加快了腳步往外沖, 一下子與一個人撞了個滿懷, 她驚呼一聲, 他一聲輕笑, 長臂一伸, 她就勢倒在了他的懷抱里, 他暖烘烘的胳膊像鐵鑄的圍墻, 把她牢牢地封閉在這圍墻里, 她感到安全了, 心里踏實了, 她感覺到他呼吸的迫近, 熱烘烘的氣流沖到脖子上, 癢癢的, 她滿臉通紅, 覺得整個人都融化到了他的懷抱里。 她一直沒有抬頭, 她要做出是無意、沒看清人而為之。
他也不說話, 用一只手從后面輕輕攔著她的腰, 離開人群遠遠的走著。他的心像鼓一樣咚咚敲著, 自始至終都萬分懼怕, 怕她突然變卦, 從他懷中掙脫, 甚至吐到他的臉上;怕同事突然出現, 怕上帝也可能來攪亂, 但這種焦慮很快就消除了, 她溫順地配合著他, 甚至將一側肩膀靠過來, 頭發蹭著他的太陽穴, 散發著洗發水的芳香。
突然間, 一股神秘的感覺涌上心頭, 醞釀的快樂注入到他的體內, 開始時是心靈深處甜美的伸延, 變成了赤熱的刺痛, 此刻是已經達到完全安全、 自信和 可靠的境界。 帶著一種這樣建立起來、 并順利走向終極騷動的甜蜜感, 他覺得要有所作為, 要不然就有點對不住人了。 他扭頭側目凝望著她, 玫瑰紅的顏面, 沐在金燦燦的塵埃里, 陽光照在她的唇上, 那嘴唇似乎在顫動, 他真想迎上去。 沖動是魔鬼, 噴薄欲出的欲念硬生生地被他呑了回去。他輕輕吻著她的頭發, 往下直到她發燒的耳垂。
“怎么是你?”她抬頭很快地看他一眼, 終于開了口。
“除了我, 在這兒還有誰會時時把你掛在心上。我走著走著, 發現你不見了, 就拐回來了。” 他收回了手, 進一步的企圖也嘎然而止, 全副精力進入對話程序。
“你不是說不值嗎?”
“值不值只有我個人知道。”
“可是人家也想知道嘛!” 她側轉身, 揚起頭撒嬌般地看著他的眼睛說, 這么多天的企盼隨著這個嗲嗲的“嘛!”字流淌了出來。
“如果付出沒有回報, 當然不值, 如果像現在這樣, 那就值了。” 他避開她的目光, 現在他佯裝只想守, 不想攻。
“你不是想回上海嗎?”
“是啊, 原來這里沒有什么值得我留戀的, 而我一回去就感受到了別人的歧視, 那一年, 我過年回家, 車到金陵車站, 還沒出站就被帶到候車室的一角, 原來是車站剛才發生了搶劫, 幾趟車差不多同時到達, 可車站的公安只把從古海上車的人全扣下了, 大冷天, 就被那么不明不白地關了大半天, 從那時起, 我就發誓一定要調回去。” 他這段不經意的表白讓她感到了地域差別在人身價值上的附加值, 無形中使他升值不少。
“你要調回去, 不得先在上海找對像, ”
“是啊, 是這么想來著。”
“怎么, 不好找?”她大方地看了他一眼, 有了一種沾沾自喜、幸災樂禍的欣慰。
“是不好找, 可也不是找不著, 我家有一棟大房子, 就我父親一人住著, 父親已經70多歲了, 在上海, 找間房子可比找個老婆難多了。” 在不經意間, 他又露了富。
“在XX時期沒被沒收?” 她驚愕地睜大了眼。
“沒有, 我父親是紅色資本家, 嚴格地講, 應該叫資方代理, 解放前夕, 大老板跑到香港去了, 把廠子委托給我父親全權管理, 這是一家制藥廠, 我父親賣藥給解放軍, 解放后, 市里的民主人士座談會、工商聯聯誼會什么的也請他去坐坐。” 就這么順水推舟般, 他的政治色彩進行了黑、紅轉換, 不過頂多也就算個粉紅色。
“既然如此, 那你還找我干什么?”她甩脫了他的臂彎,快走幾步, 與他拉開了距離。
“這不, ”他來了一個大喘氣說:“值嘛!” 他追上她。
“可是你還沒問我, 我找你值不值?” 在心里有譜以后, 她轉守為攻。
“這還用問嗎?” 沒想到他比她似乎還有譜, 這深深地刺傷了她的自尊心, 于是報復性地說:“如果我說……”但又怕失去什么似的看著他, 小心地低聲說:“不呢。”
如果還不明白什么叫口是心非, 那這人真是可以下地獄去了, 文昌德當然不在下地獄之列, 他胸有成竹地看著她的眼睛說:“你會說嗎?”
“怎么說呢, 如果按照我當初定的條件, 你肯定不適合, 比如政治條件, 比如你的工作, 都不是我所希望的。”
這個回答顯然不是文昌德所希望的, 他情緒激動地說:“你不是上海人, 你也不在上海, 可是我喜歡你, 這就夠了, 它可以改變我這么多年埋在心里根深蒂固的觀念, 沒有理由, 沒有什么尺度可以衡量它到底值不值。 我覺得很簡單, 因為喜歡, 所以喜歡, 愛一個人不需要理由, 正如人活著就沒有理由, 你能問:‘我為什么活著嗎?’”
這番話把茍愛琴說糊涂了, 她突然覺得: 能夠有人照顧我, 謙讓我, 能夠呵護我, 時時想著我, 像現在這樣, 就是幸福了, 她的心里多了一份憧憬。
說話間就走到了寺院的大門口, 遮天蔽日的菩提樹將豐滿的影子投在院外的護墻上, 午后陽光的映射像一個光閃耀人的寶石, 濺出無數的火花在公路不遠處停著的一輛大客車身上振顫, 像是在發出打道回府的集合令, 同事們紛紛向它靠攏, 目光卻不約而同地向他倆聚焦, 他的虛榮得到了某種刺激的快感, 心里升騰起一種朦朧的溫柔和甜蜜, 他期盼這條路無限的長。
在回來的汽車上, 他們倆坐在了一起, 她靠窗坐著, 他挨著她坐, 他機智地引導著車內的輿論, 他談笑風生, 吸引著全車人的目光, 說:“話說今年五月初五的一個下午, 處長帶著5個部下出去辦事, 到一個餐館用餐, 落座后, 處長說: “茶。” 一個高個女服務員用她那纖細的手指從處長開始, 他伸出了右手的食指比劃著: “1、2、3、4、5”地數著, 處長挺窩火: 怎么碰上這么個傻丫頭, 于是用生氣地語調大聲說: “倒茶!”, 姑娘先是一愣, 后立刻轉身, 又用她那纖細的手指從最后這位開始: “5、4、3、2、1”, 大伙樂了, 車廂里笑聲一片, 他越發地神采飛揚, 問: “你們猜怎么著?”
“處長發火了唄。”
“是啊, 叫誰能不發火。” 大伙七嘴八舌。
文昌德環視一周, 似乎想看看還有那些人沒向他施注目禮, 然后他干咳一聲, 不緊不慢地繼續他的講演: “對了, 處長發火了, 他生氣地說:‘你數什么數?’
‘我屬豬。’姑娘從容面對。
處長簡直是火冒三丈, 他站起來, 甚至揮著拳頭:‘你, 你......’ 這時餐館經理走了過來說:‘你別發火, 她是屬豬。’”
如此這般, 逗得大家開懷大笑, 就在這嘻笑聲中, 在大伙的目光追逐中, 確認了他的追妻戰役初戰告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