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和其他眾多軍營中的兵士們一樣一身戎裝,還戴著一個大大的頭盔,遮住了頭發和一部分臉龐,站在人群里的時候,真的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特別。但當這個聲音一出,在場數人都是一愣。
其中一個是桑青,她略微皺了皺眉,面帶疑惑地打量著那個人,沉吟道:“你是……”
站在離她不遠處的越璧和叢離殃卻是瞪大了眼睛,一臉難以置信。
來人伸出手,輕輕將頭盔摘下,一頭黑色瀑布般的秀發隨之溫柔地垂下,發絲飄揚而過之處,露出一張精致絕倫的臉來。她嫣然一笑,對桑青他們幾人道:“幾位,別來無恙?!蹦抗饨z毫未曾抬起,未曾望向空中的我哪怕一眼。
我身形一動,再下一秒,已經穩穩地站在了她面前,盡量平抑了一下心里的波瀾,很自然地主動打招呼道:“孟姜,你也別來無恙?!?
我很希望她能用平時那種坦然鎮定的眼神看我一眼,只須一眼,我便可以明白她的心思。雖然只是在夢境之中,我們也曾經相伴數十年,我始終覺得我們之間就是那種僅僅靠一個眼神,但已能心意相通的知己,不管到了哪一時、哪一世。
但我卻再次感到失望了,她輕輕垂下眼瞼,像是在默然沉思一般,沒有看我,當然更沒有回應我的話。
她以這樣一種形式出現,眾人先是震驚,繼而各有思索,一時間氣氛突然變得尷尬無比。最后倒是叢離殃先開了口,問道:“孟姜丫頭,你怎么會在這里?”
幾乎是與此同時,另一個聲音也在說道:“你……怎么會在這里?”我側頭一看,當然是肇錫。
孟姜當時是被綠衣帶走看管起來的,我了解孟姜的本事,綠衣雖然也有些手段,但絕對不是孟姜的對手,她想借機脫身應該是很容易的,事后隱入暗處,與在明處的我兩相呼應,自然事半功倍。
再說,我也很清楚她和南皖子之間是約定了今日見面的。就算南皖子不能按時趕到,她用手里的令符也可以將他喚到這里來幫忙,這谷中鬧出這么大的動靜,那二人不可能不警覺,之所以一直沒見他們出現,只能說明是時機未到。從我的角度來講,援軍未到,按兵不動當然是最好的選擇了。
可是,直到我見到這九日高掛,又聽到叢離殃的敘述,才覺得事情有點不對勁。固然至陽之境很難阻斷,但也是必須要阻斷的,最好的時機當是在陽極陰生,一切回到原點的一刻,兩個大的陰陽循環所連接的地方,如同急流遇到狹窄的河谷,往往是最不穩定的,如果在那一刻動手的話……
可是假如她也如我一樣想法,是在等待著那一刻的話,在明知道那個葫蘆的聲響只有我和叢離殃能夠聽得到的前提下,為什么沒有給我哪怕是一點點的信號呢?更重要的是,當她終于這樣被迫現身出來時,又是因何不敢來望我呢?
孟姜,你恐怕非常清楚我的眼神里會寫著什么吧,而我也將從你的眼神中獲得確定的答案,一個也許你我都不愿意去面對的答案。
“她是聯的護法,當然會在這里了?!庇腥藚s就此接下了叢離殃和肇錫二人的問句。隨著這威嚴有力、自信滿滿的一句話,另兩個人忽地自那巨大的立柱旁閃出,一前一后地穿過人群走了過來。
前者一出現,現場立時有一種無形的壓力撲面而來,令人忍不住就要屏息肅立,注目以待!
果然……我看了一眼叢離殃,他見到來人,顯得有些訝異,眉頭緊皺地仔細辯認了一番后,失聲叫道:“是你!你就是那時來找子矜的那個……”
這步伐穩健地走上前來的人,當然就是贏政,那站在當今天下權力至高點、令孟姜的家族世代效忠的天子,那個癡迷于不老不死永世皇權、為此不惜犧牲一切的男人!
在他身后,我看到了臉色鐵青的肇錫。一瞬間,我好像有些理解了什么叫做氣場,什么叫做富貴相,什么叫真命天子了。肇錫費了很大的氣力想要殺死嬴政,固然可能是因為國仇家恨,或者是想要利用他來討好弧涼,但我覺得更重要的是他害怕這個人。在這樣的一個人面前,高傲的他會忍不住自慚形穢,會懷疑自己能否像他一樣,在歷史上創立一片無與倫比的輝煌霸業;他就像是一座很難逾越的高峰一樣,肇錫怕一小心,就成了被一覽無余的小土包兒。
世事就是這么奇怪,明明該眾生平等的,明明該相信人人皆有可能的,但有些人能做到的事情,確實另外一些人再怎么想就是做不到,此所謂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
嬴政在這里出現,我立刻明白了他的來意。這個人命令孟姜來取走弧涼的意識,正是因為他對弧涼、對赫徹的能力是有所了解的。作為一個追求永恒生命的王者,很難想象他會對赫徹的這種詭異的特殊能力不抱有好奇和野心。要知道,他畢生所追求的都是先破后立,都是毀掉一個舊的規則,來創立屬于自己的新秩序!
之所以一直沒有對弧涼下手,恐怕正是如叢離殃所說,沒有掌握弧涼的行蹤。當初他對孟姜下達追擊指令的時候,我記得他明確地指出過弧涼是一個“男人”,假如我所估不錯的話,即使是在他當初闖到弧涼與叢離殃隱居的地方時,應該也并沒有見到弧涼的真面目,更不知道她還有著夫君和孩子,倘若不是如此,桑青恐怕也根本不可能平安無事地活到今天了。
既然如此……我又將目光投向跟隨著他走來的那個人,果然看到了一張說熟悉也不算熟悉,但卻絕對堪稱印象深刻的臉。正是南皖子!
我記得在山下軍營里初見弧涼的時候,她曾經道破過東離子來自西集院這件事。當時我還很懷疑她和南皖子之間是有些某種勾結合作的。現在看來,她之所以對西集院有所了解,恐怕起因并不是東離子,卻是南皖子。她行走江湖的這些年,大概也對南皖子的背影有所調查,自然稍帶著聽說了東離子的事了。
赫徹堪稱創世的這門奇術,是嬴政曾經想要據為己有的東西,就算被弧涼當面拒絕,他也一定并沒有完全死心。那么,為了壟斷赫徹的真實情況,散布謠言將其妖魔化,再將試圖尋到真相的人趕盡殺絕,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叢離殃和桑青曾經所遇到的那些追殺,倒并不見得是因為他們是弧涼的親人,卻極大可能是因為他在到處打聽赫徹這件事本身了。
十幾年后,在隴西的這一片邊陲小鎮,赫徹再次出現了。幽冥神木的出現是一個定數,就算是弧涼也很難扭轉。她苦等數十年,本是為了彌補當年的過錯,將誤入夢境的赫徹族眾帶回現實,沒想到卻錯信了肇錫這樣一個隱蔽性很強的人,以為他會依約帶著破解夢境的高人前來,卻沒料到只是做了另一個野心的墊腳石。
至此,一切都清楚了。只剩下一個疑問:既然嬴政已經決意要利用赫徹完成永恒夢想,又何必大費周章去修建酈山陵,還要孟姜研判轉世之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