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瘦的爸爸也老了,他的心里,想著什么?今天的宵夜還是明天的早餐?他可曾想起過我的媽媽?還有他的到了美麗的遠方的拜把兄弟們?
這一夜的月光分外明亮,再過半個多月,就是農歷年了。
我在樓下的房間已成了堂弟的臥房,所以這些天我都住在二樓另一間大房里,姊姊正在榻榻米上仔細地鋪棉被,懷胎后期的她,需要幾只軟枕的墊襯,才能安眠,我趴在窗口邊看月光,還有月光下爸爸的蘭花園。
這一夜的我,特別想要問姊姊,媽媽到底長得什么模樣?
“她跟你長得完全不同。”跪在榻榻米上的姊姊這么干脆地說。
“你跟爸爸也不像。”她又加了一句。
姊姊的手機又響起,她鉆入被窩中,開始不斷地指揮一些公務。一整天她的手機似乎都沒停過。
這么多年了,總是這樣敷衍我,我始終懷疑,長我才四歲的姊姊,根本已全忘了媽媽。
所以我常常懷想著,沒有給我喂過一天奶就離開了的媽媽。只知道她跟我長得完全不同,這是一個重大的線索,那必定是一張看起來非常絕決的容顏吧?月子都沒坐,就棄家而去,那不是逃命,又是什么?當時沒有求助任何人,她獨力產下了我,就在二樓的這個房間里。她在對抗誰?對抗什么?
“我想她是產前憂郁癥吧,”姊姊有一次這么告訴我,“姑姑說她恨每個人,說不定連我都恨。”
那時候她天天掉淚……原來我是一個分秒等待卸下的包袱,我是一個在恨里面滋生的嬰孩,她也恨我嗎?我妨礙了她的自由吧?
我在姊姊攤好的被褥中躺下,靜靜地望著窗口邊冰冷的月光。
爸爸悄聲推開了我們的房門,他端著盤子耐心地等到姊姊打完電話。
“阿蕙阿芳,來吃一碗冰糖燕窩吧,補氣管。”他說。
放晴的午后,爸爸的蘭花園里陽光溫暖,將俺公連著竹榻移到了花棚底下,我和姊姊并坐在他身旁。
姊姊正朝著手機洽公,我給俺公按摩雙腿,久久之后,懷疑他又睡著了,我放開雙手等著,俺公并沒出聲抱怨,所以我就歇了手,掏出隨身的梳子梳理長發。
蘭花棚下的幾籠鳥啁啾而鳴,其中一對金絲雀叫得婉轉,為了它們的歌喉之美,每只小鳥都單獨囚禁,我起身將兩籠金絲雀移靠一起,它們于是靜了下來,隔著細木欄互相啄理羽毛。
姊姊邊打電話,邊不停瞧著我。
兩個堂弟互搭著肩膀從回廊嬉笑穿過,他們之中,比較小的那一個還在念研究所,學校遠在高雄,他還是住在家里,通車不辭勞苦,叔叔給他買了一輛拉風的小跑車。大的那一個,因為不愿意看管茶葉店,一直待業中,俺公給他做了主,在茶葉店門口隔出一個小空間,讓他籌備計算機零件買賣。
我的大堂哥已經開始掌柜,因為生性沉穩,很有接手家族生意的氣候,不過我看這個堂哥比較鐘情文藝世界,他總是在讀小說。
我覺得這幾個堂兄弟都沒什么個性。
后繼有人,爸爸已經比較不忙于店面了,但是茶葉進貨業務一直還是由他掌握。
我們的茶葉來源多半分布在阿里山區,每隔一個季節,爸爸就要出門遠訪茶農,以前他常常帶著我同往,生意由他做,對我來說,那是純粹的旅行。那時候爸爸總是帶著我出游。
爸爸很喜歡搭車,不論是公車、火車,還是阿里山上那種蒸氣小火車,爸爸坐起來總是興高采烈,很少見他那么高興過,記憶中的爸爸多半都是帶著慎重嚴謹之色,最不同的一次,就是爸爸帶著我去臺中注冊讀女校那一晚,那一晚的爸爸,綻放出了一道非生物的奇異的光,不知是夢是真,還是我的想象,那是我印象中最寫實的爸爸。
兩個嬸嬸凈生男胎,像是擂臺競賽一樣,只有我們這一房生了一對姊妹。
堂兄弟們都守住了家,只有我和姊姊遠去了臺北,隨著讀書、工作、結婚漸行漸遠,我和姊姊都不太回家。
爸爸并不要我們回家。
姊姊關上手機,很奇怪地望著我,她說:“怪不得我越看越不順眼,你的劉海兒,怎么全撥光了?還是以前好看。”
我不理會她,繼續梳長發。
爸爸給我和姊姊端來了黃耆紅棗熱茶和甘草瓜子,他看了一會滿園的蘭花,離開前,給俺公攏了攏被窩。
這瓜子是爸爸自己抓中藥焙制的,連仁都帶著花香味,我和姊姊從小就吃慣了。
又一通電話響起,終于是我的姊夫來電,姊姊捧著肚子站起接手機,看起來是不勝欣喜的神情,但在她的對話中,又完全聽不出任何內容,都是單音的嗯啊聲。
姊姊當年結婚的回門禮,就是在我們中庭辦的,爸爸親自掌廚,那時候,剛念完醫學院,服完軍醫役的姊夫贏得了全家族的贊賞,連他開診所是由我們家出錢一事,都沒人多說話,那是一個青蛙王子,從窮學生到小診所大夫,到大診所名醫,他一路越攀越高,越來越出人頭地,到現在還是我們家族的榮耀之一,只是除了我之外,沒人能知道,這個青蛙王子在婚后,每經過一吻就漸漸還原,一點一滴退化成了癩蛤蟆的過程。姊夫的外遇只有我知道,姊姊不準我向任何人提起。
姊姊再掛了電話,她的眼眶微紅。
“姊,你沒事吧?”
“沒什么,昨晚一夜沒睡好,”姊姊坐了回去,責備我說:“都是你害的,又滾又喊,你的睡相怎么那么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