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節。”有個團員這么說。
阿偉不以為忤,他嬉笑著答道:“變節又怎樣?我有我的理想。”
“媽的理想。”阿新說。
“媽的理想。”大家都笑了。
“來,我們拍張照片。”克里夫舉起照相機很開心地宣布,我們搖醒入睡的伙伴,大家聚攏起來,推擠中我失去了重心,一只手臂非常有力地扶住我的腰肢,我回頭一看,龍仔很靦腆地放了手。
“說C。”克里夫指揮全體說。
“C。”
我們的青春美顏,永遠停駐在這天的中午,初秋,大雷雨開始的時候。
雷聲隆隆,一個落湯雞一般的快遞男孩送來了包裹,卓教授一見包裹就展露出難得的笑容,當場暫停了我們的課程,卓教授拆封的模樣顯得心急難耐,她扯出包裹中一卷錄音帶,又匆匆讀過一張短函,然后她摘下眼鏡環視了我們一圈,多瞧了龍仔好幾眼,她將帶子交給克里夫。
那是我們新出爐的配樂,雖然在長達七十分鐘的舞劇中,這只是十多分鐘的第一支曲目,但貫穿全場的主旋律已包含其中,這天下午的課程全部停止,卓教授要我們躺在地板上,一次又一次聆聽,直聽到旋律烙印入心。
豎琴與雙簧管的溫柔交會,提琴與銅角的清越回旋,卓教授的這個門派,總是喜歡古典樂的情調,我在天籟一般的慢板氤氳中,放松了心靈與四肢,第一次感到了加入這個舞團的幸福,榮恩輕輕捏了捏我的掌心,我抽回手掌,側眼望去,正好見到身邊不遠的龍仔,他也學著我們躺平入定,他仰望著天花板,他的臉容寧靜而且溫馴。
我想我知道,他根本不明白我們正在聆聽什么。
大雨,雷鳴不已,龍仔翻身坐起,困惑地四處張望,仿佛聽見了什么神秘的召喚,最后龍仔回身面向后院,鎖定了方位,他筆直朝后門走去。
去廚房喝了一杯溫水,我從窗口望出去,龍仔正在后院的鐵柵門前,沒打傘也沒穿雨衣,暴雨阻攔了視線,我依稀看見他似乎嘗試著開門,后門通往一片墳山,通常是鎖死的,進出靠一根沉重的鐵鑰匙,平時就擱在廚房的一只舊咖啡罐中。雨中的龍仔停止了動作,他的背影看起來有些尷尬的模樣。
我冒著雨來到后門,旋即被雨打得全身濕透。
不知道為什么,龍仔察覺了背后的我,大雨中,他狼狽不堪地轉回了身。
龍仔的雙手緊緊握著那根鐵鑰匙,整根暴力扭斷了,大雨如瀑,他幾乎無法與我保持對望,但我已看進他的雙瞳里,從此再沒忘記這天的大雨中龍仔的眼神,那樣倉皇,那樣遺憾,那樣的空洞萬分。
一個壞消息損毀了我們的心情,陰霾的早晨,我見到大家聚論紛紛,榮恩等我換好舞裝,趕緊跑上前來,告訴我,團員雅芬被卓教授逐出舞團,從今天開始就不許她來了。
一時我無法置信,那么溫順而努力的女孩雅芬,雖然交際不深,我一向對她有著好感,雅芬非常靜默害羞,因為害羞,所以愛笑,她常常笑著,那是一種收藏了千言萬語的笑法,總感覺有朝一日我能真的解讀她。
“是因為體重的問題嗎?”我問榮恩,雅芬的體重一直在卓教授規定的上限邊緣,我知道她節食得非常辛苦。
“只是一半的原因。”榮恩以故弄玄虛的語氣說,她靠向前來,做勢要我附耳過去。“跟你說,聽說她嗑藥,大概是為了減肥,姥姥差點沒氣翻過去,這是許秘書偷偷告訴我的喲。”
“她笨,”榮恩再也隱忍不住滿臉的笑意,“嗑藥都能嗑到讓姥姥知道,真沒本事。”
與榮恩四目相顧,我從沒想過,在那樣一雙清純的眸子里,可以同時容納著幼稚與殘忍的光亮。
這是舞團里第一次刷掉成員,我們都猜想該是扶正龍仔的時候了。
早晨的課堂中,卓教授以輕描淡寫的方式說,舞團與雅芬解除合約,團員保持十九人,不再遞補。
初秋的細雨不斷,布告欄上出現了一張新的招貼,舞團將在下周正式選角,卓教授沒在課堂上提過這件事,她寧愿訴諸文字,是希望給龍仔同樣大的警醒吧?擠在招貼前,我們讀遍了上面的計算機字樣,沒有透露任何進一步的訊息,在卓教授的現代舞概念中,幾乎不存在性別區分,男舞者與女舞者顯然一起角逐領銜身分。
所以我們更加倍練習,一方面也清楚了,表現上稍有差池,卓教授并不吝惜驅逐任何一個團員。
因為另有私事,這天放學之后,連晚餐也未食用,我就整裝離開教室,提著背包,走在梧桐樹下,幾粒樹籽疾射而來,我垂首吸了幾口氣,回眸看著天臺上的龍仔,他正以手語叫喚我的名字。
阿是五瓣花蕊綻放,芳是一道柔軟的波浪,我仰天朝他搖手,打手勢說正要出門。
龍仔于是縱身跳了下來,在我驚聲失措之前,他已經落地往前兩滾翻止住了去勢,挺身站起,龍仔滿臉俊爽地阻擋在面前。
“晚上不留下來加課?”他解下紙簿問我,我們已經一個星期未曾筆談了。
“不留。”我搖頭說。
龍仔抿唇非常專心觀察我的表情,終于他又寫:“阿芳,我們都只關心舞蹈,舞蹈以外的事,不要管,不要管,好不好?”
原來他并不打算辯解,這樣也好,我也無意與他再談。
“我真的有事要走了。”我用自創的手語說,一邊回身走開。
“阿芳。”龍仔也急著用手語回答,他突然扯住我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