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借口,但經她這一提,我倒是想起來了昨夜斷續的噩夢。
“芳,你笑什么?”姊姊問我。
“跟你說一件事,你不要太過驚嚇喔。”
“什么事?這么神秘?”
“你知道我很會做夢吧?”
“誰都知道你淺眠,淺眠的人多夢。”姊姊說。
“告訴你,我這兩天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想了很久……”我嗑了一粒瓜子,遞給姊姊,她嫌臟不要,我于是自己吃了。“從小,我做過各式各樣的噩夢,噩夢都不同,但是都有同樣的特征,噩夢里面一定有一個惡魔,要不就是殺人狂啦,瘋子啦,鬼啦,或是豺狼虎豹啦,對不對?一直到前天,我才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快說吧,受不了。”姊姊抹了抹眼角。
我望著姊姊的臉孔,說:“這樣對你的胎教可能不好,可是今天我很想做一個告解,姊,我跟你說,我突然想到,從小到大,噩夢中每個惡魔的臉,都是你。”
兩道淚水從姊姊的臉頰滑落,源源不絕,我后悔起來,手足無措中差一點要抱住姊姊,姊姊搖頭揮開我的手,我看見她的淚光中,卻是一抹隱忍不住的笑容。
姊姊淚中帶笑,就這樣笑得彎腰,但不太彎得下去,她的身孕不宜俯仰,姊姊于是抱起腹部,神情是略微痛苦的,但笑意仍在,她喘著氣說:“既然你這么誠實,那我就告訴你吧,本來以為這件事我永遠不會提了,芳,從小到大,只要是做噩夢,噩夢的主角都是你。”
花棚的陽光下,我呆若木雞,太過震驚,沒辦法說話,沒辦法思考。
自從想通了我的噩夢的根源之后,這兩天我已經做了長程的追溯,心中明白,自小姊姊對我就是一個壓迫,她不止乖巧健康,功課好得令人咋舌,而且所有兒童該犯的錯她天生具備免疫力,她是家里的驕傲。同樣由姑姑撫養的我卻是個敗類,我的功課不好,脾氣不好,健康不好,總是令人操煩。除了爸爸以外,整個家族好像不太察覺到我的存在,因為帶著氣喘病,堂兄弟們完全不敢招惹我,自言自語,自己玩耍就是我的童年,好像我從來不屬于這個地方。
“這不公平!”在姊姊的笑淚交織中我喊了起來,“你樣樣比我好,我又從沒壓迫過你。”
“爸爸對你的期望比較高。”
“是嗎?”
“不是嗎?”
“爸爸是對你放心。”
“當然放心,我拼了命讀書,什么都拿第一名,結果呢?就是一個放心。”
意在言外,那是姊姊的一個很不熟練的抱怨。我回想起了念書時代,她永遠坐在書桌前的背影,那令人恨不能模仿的老成機靈,我始終感覺那種少年毅力過于堅強,不太天然,她是為了沒拿下一個滿分可以懊惱半個學期的姊姊,是我的存在永遠改造了她。
“……我怎么知道?你從來都不說。”我茫然地說。
將手貼在姊姊的腹前,感覺微微的胎動,我們都知道那是一個男嬰,七個多月大,頭下腳上漂在羊水中,正悄悄聆聽著我們對話。
“姊,答應我,生下來以后要很愛他,要一直抱著他。”
“那還用你來說?現在我已經很愛他了。”姊姊萬分憐愛地輕搓自己的腹部,她又嘆了一口氣,語焉不詳地說:“人,就是這樣長大的呀……”
今天的姊姊比往常都陌生,都可愛。
兩只金絲雀放聲開始清脆合鳴。俺公的錦鯉池塘中,一只巨大的黑鯉躍入空中,扭腰,又噗通入水,沉潛不見蹤影。
這里就是我的家,讓我眷戀又痛恨的地方,我在這里長大,一路上從沒拿定過主張,一會兒說要念文學,又要念舞蹈,后來又說要出國深造,結果在臺北成了上班族,沒有一天愛過我的工作,從來就沒愛過跳舞,只會不停地逃,逃命一樣。
爸爸用他那種溫和的冷漠,驅動著我越離越遠,終于成功地遠離了這個家,但我還是在半路上,必須找出一個方法,讓我的人生不同。原來我的前半生就只學會了逃亡,不管放眼何處還是茫無方向感,我無法像姊姊那么出色,無法像爸爸那么忍耐,我沒辦法像卓教授那樣強悍。
俺公悠然轉醒,他連聲喊熱,姊姊起身給他調弄被子。
“俺公我來陪就好,你出去走走吧。”姊姊說。
“我又不想出去。”
“你還要躲多久?”姊姊瞥了我一眼說,“小韋就在隔壁等你,他知道你回來了。”
我一直低著頭。
韋媽媽給我們端上點心,她喋喋說話不停,她陪坐在一旁沙發上,見我和小韋都無語,韋媽媽終于離開了她的客廳。
我還是低著頭,沒辦法望向小韋。
輻射和外科手術傷害,在小韋的臉孔上留下可怕的痕跡,傷口之外的每個部位,也都比我所記憶的小韋老了多歲,我永遠只記得十七歲的小韋。
小韋已沒辦法口齒清晰,他用書寫代言。連他的筆跡都全變了。
“你過得好嗎?阿芳?”他寫。
“很好。”我說。違心之言。
“聽說你過了新年,就要上臺表演了,我也上臺北去看你跳舞。”小韋寫。
“好。”我說。我知道他去不了。
“你是最棒的,阿芳,不會有人跳得比你好。”他寫。
我于是抬起頭看了他,那么快樂的神情,一些半透明的**正沿著他的下頦滴落。
“小韋,”我說,“你需要什么?我能為你做什么?”
“來看我,來看我就很好,我就很高興了啊。”他匆匆而寫,又將寫好的這排字粗暴劃掉,重新寫:“不對,記得我,記得我就好了,你在臺北那么忙,不要回來。”